謝瑾勉強露出微笑,輕聲道:“多謝師哥體諒。”


    萬裏層雲,亂山暮雪。


    建寧八年的初雪來得比往年遲些,卻落得很密、很重,整個洛都都被覆上清掃不盡的白,唯有臨近年終時的燈籠紅綢可以增添上些亮眼的點綴。


    徽行殿內明燭高照,謝瑾直從午後直等到傍晚,才等到顧鄴章姍姍而歸。


    天子披了件狐狸裏的白領絳色鬥篷,身上裹著寒意,眉睫猶掛冷霜,唇上更是沒有一點血色,顯得愈發像將散的彩雲易碎的琉璃。


    見到他在,顧鄴章起先有些意外,怔了片刻才想起是他叫人來的,“朕竟忘了。”他自嘲低歎:“從金陵迴來的路上被雪絆住,竟忘了庭蘭還在等我。”


    謝瑾說:“師哥去祭拜先帝,我多等一陣子也不打緊的。”


    在冰天雪地裏滯留了超過一個時辰,顧鄴章此時頭腦發昏發脹,隻低聲道:“我有些不舒服,眼下恐怕不宜議事。書台上還有幾本先前剩的奏疏,多是謝恩的表章,勞煩庭蘭替我批個“朕安”,旁的你掂量著來,容我躲個懶。”


    話音才落,便抵著唇低低咳嗽起來。謝瑾想過去扶他一把,顧鄴章卻擺手謝絕,腳步發虛、一步三搖地臥進了秋色錦衾。


    連簾帳都懶得抬手去遮。


    層疊的錦帳中一時靜謐安寧,隻餘交錯的唿吸聲。謝瑾屏息,小心與平躺在衾被間的人調成同步,連翻閱奏章的動作也格外慎重。


    師哥素來淺眠,若不是連日操勞倦得極了,絕不會當著臣子的麵休憩,他不想將他吵醒。


    如此堪堪過去半個時辰,原本沉沉睡去的人卻突地從床榻上一坐而起,大約是起得猛了,甚至不由自主地悶哼了一聲。


    謝瑾的餘光一直注視著他,已誤了預計的進程,此時手腕一抖,筆下暈出一小塊突兀墨痕,於是不動聲色停了筆,關切道:“陛下夢魘了?”


    顧鄴章沒吭聲,隻挪動著將身子倚靠在床沿上,鳳目一錯不錯地盯著他瞧。


    殿中氣氛忽然變得異常凝重,謝瑾讓他看得耳熱,手腳都不知往何處放,隻維持著站立的姿勢擱了筆,娓娓道:“陛下讓我將這幾本奏章批了,微臣愚鈍,有些拿不準之處,還需陛下裁奪。”


    顧鄴章卻仍不接他的話,沉默良久才道:“我夢見庭蘭丟下我走了,在一個雪天。”


    這實在是一句很出格的剖白,盡管顧鄴章的語氣稱得上平靜無波。


    謝瑾心中浪潮翻湧,麵上卻仍勉勵維持著鎮定,隻繞過書案,撩開衣擺頷首跪在顧鄴章跟前五六步遠,安分守己地垂目:“隻要陛下還需要我,就算滿朝文武都驅趕我,天下百姓都厭棄我,我也不會棄陛下而去。”


    顧鄴章眼角隱隱有了淚光,卻又像光下的幻影,隻是一點未及消褪的霜雪。


    殿中一片寂靜,謝瑾等了會,沒等到顧鄴章的迴應,也猜不透他的喜怒畢竟顧鄴章慣常是愛試探人忠心的,於是闔目將頭埋得更低:“如果陛下不需要我了,我會主動離開,定不教陛下為難。”


    所以不必擔心我專權亂政,請多信任我一些吧。


    顧鄴章眯著眼輕笑了聲,嗓音裏仍有些含糊的沙啞:“庭蘭怎麽知道我何時會不再需要你呢?”


    謝瑾渾身一顫,隱約的期待隻在瞬息間便盡數消弭無形,叩首道:“等到了那一天,臣會知道的。”


    顧鄴章慢吞吞走到他麵前,伸手將人拉了起來,眼中泛起信賴的笑意:“你是肇齊的肱骨之臣,我可離不開你。”


    他的話語是如此真誠,仿佛剛才的對白並非暗藏機鋒,而僅僅是再尋常不過的寒暄。


    謝瑾於是鬆動了眉眼,不卑不亢道:“陛下抬舉臣了。”


    顧鄴章注視著他,忽然問:“何肅不在,曹宴微也不在,這裏沒有一個外人,你怎麽還一口一個陛下的叫?為什麽,不喚我師哥了?”


    是你終於下定決心,要與我生分了嗎?還是你如今揚了名站住了腳,就像鄭顯鐸不將父皇、祖父放在眼裏一樣,也不再將我放在心上了嗎?


    謝瑾避開他的眼神,輕輕道:“陛下方才讓我替您朱批,薛侍中等人都在勸陛下,說我和程將軍交往過密,望您小心提防。”


    他心裏發苦,澀聲說:“我心裏永遠當陛下是師哥,但人前人後,若哪一日叫錯了,於臣固然是殺身之禍,於陛下,也是平白墮您的威名。”


    顧鄴章向前逼近了一步,“你以為我是故意要你看的,是嗎?”


    他的臉頰恢複了一點顏色,眼裏的溫度卻徹底冷了下來。


    謝瑾腳下未動,眼睛卻隻盯著足尖,“臣不敢做此想,可薛侍中的話也不無道理。小兒尚知凡事不可兼得,我不能也不該貪心。陛下既將金戈衛許給我,我便要對得起陛下的愛重,做一個盡忠職守的……臣。”


    好一個盡忠職守的臣。顧鄴章怪聲道:“你看得這麽仔細,想得也周全,不知有沒有見到勸我早立中宮的上表?”


    近十本義正言辭的上疏,想忽略談何容易?想提及……卻沒有立場張口。謝瑾雙目半斂:“臣所見有限,並未。”


    心裏泛起莫名酸楚,顧鄴章冷笑:“薛大人一再勸我采納新人,想把本族的幾個姑娘塞進來,許令均請立沒有靠山的徐順華,趙讓和劉驥這一批丞相門生請立獨孤夫人。”


    這些人商量好了似的一起上表,逼著他做個決斷,真以為他會聽不成?顧鄴章一字一頓地諷道:“可憐他們加起來也比不上當初鄭顯鐸一根手指,竟還妄想要挾我。”


    謝瑾應:“這是陛下的私事,確不該由臣子置喙。”


    顧鄴章嘲弄道:“可不麽,這些老古板虛長了這麽些年歲,卻不如你一個人拎得清。我若非立中宮不可……”他稍作停頓,更勝長河的眼神稠密如膠:“謝卿以為令薑如何?”


    宮城如煉獄,已改變了他最在意的人,還要再吞噬他最親的人嗎?謝瑾心跳驟停,猝然跪了下去:“舍妹鄉野長大,隻怕侍奉不好陛下。”


    他的師哥麵熱心冷,並非良配。他自己捧在掌心的妹子,也斷不能被推進動輒就要將人囫圇吞沒的火坑。粉身碎骨或是麵目全非,都不是無辜的令薑該承受的。


    顧鄴章笑了,神色晦暗不明:“朕也並非生來就嬌養在深宮。”


    謝瑾立時伏下身子,瘦削的腰細而窄,仿佛不堪承受這兼朱重紫的官服:“臣大不敬。”


    半晌,顧鄴章秀致的眉梢溫柔垂下,霏娓聲調也是一樣的溫柔:“師哥說笑的。庭蘭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你替令薑留意著,屆時我許你一道賜婚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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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扯再拉扯,就像程雲說的,人心經不起試探和冷卻


    第22章 如鯁在喉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遊春意。


    天氣迴暖,春雷始鳴,驚蟄才過謝瑾便提前被遣去京郊視察春種。這原先是程雲的活計,也不知緣何落到了他頭上。


    校事司的事務他還能委托江沅去辦,台內的工作除非要緊的快馬送過去,餘者便隻能暫且擱置。


    等他踩著暮春的尾巴迴到內城,才一將這段時間的所得陳述完畢,書台後的顧鄴章便漫不經意地淡聲問:“程露華有沒有跟你說,這段時間,宮裏也並非一潭死水。”


    鎮尺上的潤白螭龍栩栩如生,雕工獨步天下的龍首正對著謝瑾。


    澄清千遍萬遍,隻要一點風吹草動,參他的彈劾便密如紙片。謝瑾隱約猜到近日不太平,斂著眉低聲為自己和程雲辯解:“迴稟陛下,臣與領軍將軍並無許多私交,宮內之事,臣也並不知情。”


    獨孤正和薛印擔心他和程雲站一邊也就罷了,師哥又擔心什麽呢?程將軍自有高潔誌向,他自下了明鳳山便滿心滿眼隻有師哥一人,又何曾有過半點結黨的念頭?


    顧鄴章滿意地放鬆下來,泛著青的修長指尖仍輕輕揉著額角,語氣和緩道:“朕就說麽,庭蘭剛迴來就直奔徽行殿,哪有空閑去見程將軍。”


    他垂下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撇著浮金盞的茶沫,“半月前,溫世淮來了信想要投奔,你怎麽看?”


    他的睫毛很長,尤其是靠近眼尾處微卷而上翹,在明角燈下更有種牽動人心的麗。謝瑾看得失了神,半晌才蹙著眉問:“百官都議過了嗎?”


    溫世淮出身草莽,原為恭王蕭衝府上的幕僚,後經蕭衝舉薦入了蕭靳的眼,這才得以一步登天。領兵援秦州時,謝瑾曾和他打過照麵,就是那迴救下的林彥容,更多的交集卻是沒有。


    但此人絕非善類。


    顧鄴章頷首,“早就議過了,可惜莫衷一是,所以想聽聽你的看法。”


    謝瑾麵上流露幾許困惑:“溫世淮以治軍嚴酷著稱,在椋陳官至右衛將軍,因何要來投奔我朝呢?”


    顧鄴章示意他先坐下,而後才道:“二王爭儲,他支持的那位,死了。”


    溫世淮將兵六萬,一心扶植椋陳的五皇子蕭衝,與三皇子蕭楚素有嫌隙,原來的靠山傾倒,他意圖再換個靠山,這倒也是個合乎情理的理由。


    但謝瑾直覺此事並非像表麵上看來的這麽簡單,坦言道:“陛下,當初秦州的困境便與他有關,此人心思不純,隻怕不宜收留。且我朝與椋陳難得維持住和平表象,若單為他撕破臉皮,實非明智之舉。”


    顧鄴章垂首抿了一口浮金盞,不置可否道:“容朕再想一想。”


    為了製衡,他固然想要收留此人,但與椋陳交惡,也非他所願。


    謝瑾想說浮金盞雖提神醒腦,卻不利睡眠,還不如換益氣止咳的甘草,但見他鳳目半斂陷入沉思,到底默默咽下,知趣地請辭。


    話已說盡,無論顧鄴章做出什麽樣的選擇,他都不會再多言。任憑溫世淮有張良計,他也會有過牆梯,倘使師哥執意要收留敵將,他自會仔細盯著,不讓此人興風作浪。


    不出半月,謝瑾便聽說,溫世淮已經從南境逃到了洛州,暫住在京郊驛館。


    顧鄴章還是下定決心收留他了。三軍易得,一將難求,能從小小幕僚爬上右衛將軍,足可見其非等閑之輩。溫世淮與椋陳確已徹底鬧翻,對方答應解除兵權入降洛都,又承諾會獻上前朝陵雲台的圖紙,他沒理由再繼續觀望下去。


    徽行殿外,粗獷眉梢高高揚起的中年男人嘴角含笑,手摸著絡腮胡子道:“久聞殿中尚書大名,當初秦州一別,時節如流,已有近兩年未見了。”


    謝瑾淡淡道:“溫將軍謬讚,日後同朝為官,見麵的時候多著呢。”


    溫世淮笑得更加得意,眼梢都擠出幾道有礙觀瞻的褶皺:“聽說此事原本懸而未決,陛下單獨召見謝尚書後,便應許了下來,溫某在此謝過了。”


    他在秦州吃過虧,如今有恃無恐,說話便陰不陰陽不陽地故意惡心人,謝瑾雖然不悅,也不好當街翻臉,隻忍著反胃目不斜視撇清關係:“陛下裁奪的事,本官不敢狂妄攬功,還望溫將軍牢記今上的恩德,切莫再像從前一樣。”


    此話意有所指,既是說他魚肉百姓,也是說他朝秦暮楚背主投敵,溫世淮是個厚臉皮的,心裏門清,仍麵不改色道:“溫某自會記陛下和謝尚書的好,也希望謝尚書能夠摒棄前嫌。畢竟從前各為其主,我也是奉命行事。”


    說了幾句敷衍應酬的場麵話二人便分路而行,謝瑾平複了假意相待的不虞,抬腳踏進天子寢殿。


    才從屋裏退出來的曹宴微見他到了,低聲道:“溫將軍獻了圖紙,陛下這幾日都在臨摹,不願人打擾,容某先進去為您通秉一聲。”


    過了小一刻鍾,曹宴微才出來,聲音仍壓得極低,像生怕打擾了一簾之隔的天子:“陛下請您進去。”


    繞過隔斷,絲絲縷縷的梅枝冷香便在鼻端縈繞。顧鄴章對魏文帝時的這座陵雲台頗感興趣,連著幾日,但有餘暇,便隻捧著這圖紙琢磨,見了謝瑾也仍正襟危坐,冷淡異常。


    謝瑾隻好默不作聲地等候在一旁。又過了近半刻鍾,專注繪圖的那人才長舒口氣放下狼毫,抬起眼簾問:“庭蘭怎麽過來了?”


    他向前走了幾步道:“陛下,椋陳已在兩國邊境屯兵七萬,事態緊急,還請陛下早做定奪。”


    好像根本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顧鄴章隻輕輕道:“此事可容後再議,庭蘭不如先陪我看看這陵雲台的圖紙。”


    陵雲台隨風搖動而終不傾倒,樓觀之精巧世所罕見,早在明鳳山時,他與謝瑾共讀《世說》,便許諾有朝一日要將之重建。


    謝瑾卻無暇去管什麽陵雲台,他心裏著急得很,話便有些不敬:“陛下若想重建此台,可將圖紙交予韋司空和將作寺,不必為之貽誤國事。”


    顧鄴章沒有計較謝瑾的多言,卻不容置疑道:“這台子我會親自監工。”


    哪怕窮四方之珍木,他也定要建成。就當是為他慘淡爛尾的少年時代畫上一個還算差強人意的句點。


    至於蕭氏……蕭靳才死了兒子不假,又不是肇齊害得他白發人送黑發人,何必上趕著去跟他列陣交戰?


    顧鄴章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謝瑾微蹙的眉梢。庭蘭,不必如此殷勤的,我已不再有更高的職官可以給你了。他目光晦暗地望著自己的師弟,重複道:“哪怕是長陵,我都可以甩手交出去,可陵雲台不行。”


    長陵,是顧鄴章為自己選的帝陵。於情於理,謝瑾都該停止這個話題了。


    可是……圖紙已進了這徽行殿,早一日晚一日都能建,但蕭楚兵臨城下,已經不容再拖。謝瑾心中如有滾水之沸,明知不該再勸,仍硬下心腸道:“陛下,若蕭氏出奇兵,我朝輕忽,單靠賀蘭刺史一人,恐怕力不從心。您若定要力保溫世淮,我願請纓,再走一趟秦州。但正值用兵用錢之際,再要大興土木,唯恐動搖國本,重建陵雲台一事,還望陛下三思。”


    原來對過往歲月念念不忘的,終究隻剩下他一個了。顧鄴章忽然對程雲生出幾分怨氣我讓你帶著他,是讓你帶他適應赤血,見慣白骨,沒讓你教他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


    想留的留不住,想攔的也攔不住,孤家寡人這四個字,果真是曆朝曆代的天子以血和淚一筆筆寫就的。顧鄴章驀地肺腑發燙,喉嚨霎時湧上腥甜,才從袖中扯出絹帕便忍不住咳嗽起來,左手青白的指尖徒勞扣著書台上的綈錦。


    這是他頭一迴當著謝瑾的麵咳得這般厲害,好似連內髒都要一並咳出來,暗紅的血洇透了杏色的細絹,順著指縫染紅謝瑾的視線。


    “師哥!”謝瑾如遭重擊,跌撞著要上前看他狀況,那隻抓著綈錦的手卻忽然抬起,做出抗拒的姿勢。


    顧鄴章臉色雪白,氣若遊絲道:“別過來……”


    謝瑾隻得強迫自己停在原地,眼眶通紅道:“我去叫曹公公請太醫。”


    “……除了告假的李見山,太醫署裏,都是些隻知道拿俸祿的廢人。”顧鄴章總算緩過來些,啞聲叫住已踉蹌著走到門邊的謝瑾,“就算叫來了,也是徒增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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