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白馬探花


    清風西來,禾實稻秀,轉眼已是深秋時節。


    朝廷新下了旨意,將一年一度的秋定在八月十九。中秋節的休暇剛過,此舉也是為了讓百官收收心。


    闔宮狩獵,百步穿楊這四個字向來與謝瑾無關,正如校場點兵,最為孔武有力的那個也從來不是他。但謝瑾一場一場勝仗打下來,倒也無人敢小覷了他。


    然而此番故地重臨,想到去歲的秋獵,謝瑾心中難免生出一股悵然之意。


    從中書侍郎、校事司使一躍成為顯赫風光的殿中尚書,無論誰見了謝瑾,都要讚他一聲年輕有為,前途不可限量。但他期盼的那個人,卻一直沒有單獨召見他。


    “……謝卿。”


    “謝尚書?”


    窄袖猝然被扯動了下,謝瑾不解地向身旁看去。林雍一臉焦急之色,悄聲提醒道:“將軍,陛下叫您呢。”


    謝瑾下意識轉過頭,正對上顧鄴章那雙深沉難辨的鳳目。


    “陛下……”他的聲音有些滯澀,藏著這二百個日夜的輾轉和盼望。


    “我說,想將這匹雪浪玉獅賜給謝卿。”仿佛聽不出他這兩個字中暗含的情意,顧鄴章隻微笑著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


    “庭蘭此次深入北狄腹地,功績堪書,朕尋遍馬場,唯有將它當做給卿的謝禮,才算拿得出手。”


    謝瑾順著他的手看去,一匹通體上下雪練也似潔白的馬兒映入他的眼簾。何止是“拿得出手”,恐怕幾近價值連城。


    雪浪玉獅從蹄至脊,高逾八尺,沒有半根雜毛,睫毛長的眼睛溫柔濕潤……甚至於憐憫,正靜靜地與他四目相對。


    陳鬱之道:“此馬一看便非凡品,謝尚書何不騎上看看?”


    他這麽一帶頭,旁人也開始起哄:“謝尚書本就風度峻整膽識過人,快騎上這日行千裏的玉獅子,也讓我等開開眼界!”


    盛情難卻,謝瑾隻得走上前去。


    他先是試探性地伸手摸了摸玉獅子的前額,馬兒溫順地蹭了蹭他的掌心。他的動物緣似乎還不賴,從前巴掌大的玳瑁滾地錦喜歡蹭他的手,至今仍賴在家裏不走,眼前這身長一丈的“大個子”也與他一見如故。


    謝瑾很喜歡這匹堪稱一見難求的雪浪玉獅,但他並不想占有它。它在這灰撲撲的傍晚仍散發著瑩瑩的銀光,合該配一個精於騎射的將軍,程雲、鄧康、甄覽甚至是林雍……它跟著誰都比跟著自己更合適。


    於是他迴頭望向顧鄴章:“陛下,臣武藝平平,怕配不上這樣好的馬。”


    顧鄴章恍若未聞,隻道:“你總要試一試,才知道它到底適不適合你。”


    他隻好翻身上馬,雪浪玉獅才載著他輕輕巧巧踱了幾步,顧鄴章已興味盎然地讚道:“謝卿果真是白馬探花!”


    話音落下時,謝瑾想到前朝的一位陳姓將軍他官至左衛將軍,政績斐然戰功卓著,曾帶著七千人所向披靡,四十七戰所過皆破,被他的陛下盛讚為白馬探花。


    但是……那位將軍的白馬多半是自己選的,他的白馬卻是顧鄴章賜的。


    不一樣的,這怎麽會一樣呢?他放不下令則和令薑,放不下他的小狸奴,也放不下一身病骨的師哥。他不善騎射,他想要平安活著,所以他向來隻騎黑馬,隻披泯然於眾的青袍。


    一顆真心被當成草芥,在這寂寥的秋日黃昏,謝瑾隻感到鋪天蓋地的委屈,攪動起連綿的悲愁和怨懟。


    可當著這麽些人的麵,他隻能恭恭敬敬婉言道:“陛下謬讚,臣愧不敢當。”


    不該也不必拒絕的,他武藝平平,隻是中上,這馬贈下來,往後戰場上刀劍無眼,騎著白馬招搖過市,更是猶如闖鬼門關,又焉知師哥沒有此意呢?


    可他如何能不介懷?若武藝超群者得此馬,自然會是如虎添翼,賜給他當個活靶子……與那催命的咒符又有何異?


    正思量著,肩頭忽被不知何時過來的顧鄴章拍了拍,那張豐容盛麗的臉龐掛著賞愛的笑意:“我說你當得你就當得,何必自謙。”


    淚水就快要奪眶而出,逼得謝瑾隻好努力睜大雙眼,把不甘都吞進胃裏,力求藏得天衣無縫。


    這一迴,他甚至是微笑著應許了,連客套的婉拒都欠奉:“既蒙陛下恩典,臣定當鞠躬盡瘁,以報陛下知遇之恩。”


    整場圍獵謝瑾都鬱鬱寡歡,縱然臉上勉強裝出歡喜的樣子,但誰都看得出來他心裏並不暢快。迴程路上,林雍終於止不住擔憂,道:“將軍這馬好看倒是好看,但也太紮眼了,戰場上……”


    他話未說完便被輕撫著馬兒鬃毛的謝瑾打斷:“聖慮高遠,彥容不必為我擔心。你也說了,這雪浪玉獅好看得緊,我還打算挑一件白色的戰袍跟它相配呢。”


    這叫什麽荒唐話?林雍麵色一變,半邊身子都不受控製地向他傾斜過去:“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哪有像將軍這樣三番四次放任自個置身險境的?”


    謝瑾沒有迴答他的疑問,他心裏實在亂得很,轉過天便往程雲府上遞了拜帖。


    向來懶於交遊的殿中尚書第一次踏入領軍將軍的府邸,家仆領著他進來時,程雲不滿十歲的兒子正在庭中跟著父親練武,因從沒見過他,垂下劍睜大了眼睛好奇地盯著他看。


    他長施一禮,歉然道:“程將軍,瑾貿然來訪,還請您見諒。”


    程雲溫和一笑:“我與庭蘭傾蓋如故,你不必跟我如此客氣。”說罷他輕推了下兒子的肩頭,“別隻顧著看人,還不見過你謝叔叔。”


    瘦高的男孩眼睛一彎行了個禮:“謝叔叔好,我叫程。”


    看出眼前的後生心事重重,程雲把右手的劍一並遞給程,“兒,我跟你謝叔叔還有事要談,你先自己練著,不許偷懶。”


    穿過曲折的迴廊,四下無人時,程雲才出聲解釋:“我看庭蘭愁眉不展,心中所想怕是不欲被外人聽見,就不請庭蘭吃茶了。”


    謝瑾勉強笑了笑:“多謝程將軍解意,您的手臂現在好些了嗎?”


    程雲淡然道:“日常倒不礙事,隻拉不動弓罷了。”


    他本是百步穿楊的神射手,但治療了這麽久都難見起色,如今也已經釋懷,“也著過急,請過泛舟四海的名醫,但正如伯明所說,拉不動弓的程雲還是程雲,我能有今天,靠的又不隻是射箭的本領。”


    謝瑾的笑依然牽強:“程將軍豁達,瑾自愧弗如。”


    程雲問:“發生什麽事了,能讓你破了例私下來見我?”


    “……我有一事不明,想請將軍解惑。”


    謝瑾的聲音輕得發飄,隱隱透著顫:“程將軍,您說,今上為什麽會賜我玉獅子?他已許了我殿中尚書,配我那淺薄的功勞綽綽有餘,為什麽還要尋個由頭賜馬給我呢?”


    原來是為前天的事。


    庭蘭,其實你心裏明白的,你隻是不願意相信。程雲暗暗歎息,一時竟覺心軟不忍,溫聲道:“你值得一匹日行千裏的馬,我想,今上是盼你遇難呈祥。”


    謝瑾仍是搖頭,“我何嚐不想相信您寬慰我的話,但秋獵距我迴京,早已過了大半個月,我無法欺騙我自己。”


    他唇邊噙著一縷苦澀的笑,又道:“程將軍,我還有一個問題,您若不方便告訴我,就不用迴答。”


    善意的謊言沒能讓對方信服,程雲雖也沒指望真能騙過天資穎悟的謝瑾,但仍心頭一緊,應道:“庭蘭但說無妨。”


    謝瑾魂不守舍地垂下眼睛,“當初在北方,您對我說,今上心思深沉,若授意人泄露是我行刺韓中書的消息,我今後又當何去何從……”


    他聲音越來越低:“在您眼中,陛下究竟是什麽樣的人?他……這些年,到底都經曆過什麽?”


    怎麽就……怎麽就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程雲思忖片刻,歎息道:“今上經曆過的痛苦遠遠多過他享受到的歡愉。我不能認同他,卻也沒有立場苛責他。”


    第19章 前塵舊事


    秋風如訴。在一池潦倒枯荷前站定後,程雲的思緒倒流迴許多年前。


    顧鄴章剛迴到雲中時,尚是個未及束發之齡的少年。彼時先帝臥病多時,不能時時護他周全,但至少永安殿,還能給予他一些庇佑。


    最難熬的日子,是在先帝駕崩後。


    他沉默了一陣才說:“陛下衝齡踐阼,時事艱難,輔政之臣雖身膺顧命,卻未能同心襄讚。他困在鄭後和世家的夾縫裏孤立無援,而我空有三萬青炎衛,除了保他性命無虞,更多的,卻是力不從心。”


    “……鄭後權欲熏心,想必是從未有過還政於君的念頭。請換高陽王的朱批落下那天,隻有我和中侍中在場。我親眼目睹今上咳血不止,而後卻掛上毫無破綻的笑容,一路親手將文書捧到鄭後的麵前。”


    “自那以後,今上心思愈發深沉難測,常會試探身邊所有人,日久歲長,反而變本加厲。”


    言罷他悲慟闔眼,似也不忍再迴想。


    謝瑾垂落目光盯著麵前的半池秋水,一時怔怔無語,良久才嘶啞艱澀地開口:“所以我師哥……今上對我,防備日深,戒悌日重,其實早就有跡可循。”


    程雲道:“沒有誰是生下來就杯弓蛇影,潛移暗化,自然似之。可即便如此……”他話鋒一轉,輕聲稱讚著:“即便如此,今上仍是個允文允武的明君。”


    雁陣自頭頂掠過,喚起萬斛深愁,謝瑾聽到程雲又說起另一樁舊事。


    “建寧初年,太後新喪。陛下發布了伐北狄的詔書禦駕親征,他用兵如神,統帥著十六萬大軍浩浩蕩蕩北上,一路幾乎是勢如破竹,更生擒了北狄最有威望的世子。我朝雖未能徹底擊垮斛律氏,卻也探明了他的虛實。


    “是以轉年再下詔書北伐時,親臨過戰場的將士都勢在必得,今上出發前甚至還下了軍令,讓軍隊進入北狄境內後,勿要傷了無辜的百姓和田稼。


    “彼時勝利已然唾手可得,奈何他卻在入冬的第一場雪後忽然重病不起,軍心渙散調度不齊,終是無功而返。


    “也許這是天意若不是那場突如其來的風寒,何來如今的天下三分,肇齊…本有著九州一統的機會。”


    借著謝瑾的這一問,程雲方才意識到:所謂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並不適用於每一個人顧鄴章耿耿於懷的憾事,其實也是他的憾事。


    對於天下百姓而言,初親政的顧鄴章不拘一格簡拔人才,輕徭薄賦無妄征發,就連北伐之時也鮮少勾征,實在是很稱職的天子。


    日光傾斜,照在枯黃折斷的荷葉上,拉扯著人向前看,程雲卻猶在敘說當年:“他也擅長博弈,曾匯集儒釋道三家名流議定等次,不過百日,竟真的讓已成拖累的佛教輝煌不再,進而促成了外儒內法的定局。”


    故而中州之內,唯有一座招提寺。百官之中常光顧的,也就隻自視高門有恃無恐的薛侍中等人。


    一片殘缺的銀杏葉停駐在中領軍受傷的左臂,又被他輕輕拂去,“庭蘭如今也是武官了,可惜最好的時候,你沒有趕上。彼時今上的身體還沒這麽糟糕,故都常舉行各類比試,集合各級將領在城郊交流戰陣之法,是以即便鄭氏從中作梗,今上在軍中仍頗有威望……”


    話說至此,始終目視前方的程雲忽然轉頭看向謝瑾,“我今日講這麽多,其實隻想告訴庭蘭一件事無論出身如何,隻要是能力拔群、心無旁騖的臣子,跟著陛下,自然有機會出人頭地,扶搖直上。”


    他既憐憫、又殘忍地說:“可你最好不要去肖想得到他情字上的垂青。”


    謝瑾心中滿懷酸楚,卻定定迴望著他,明知故問道:“為什麽?”


    不忍見他泛紅雙目,程雲率先別開了眼睛,語意深長道:“我能感受到庭蘭對今上的心意,也知道你們過去相互扶持,性命互托。但陛下早已今非昔比。”


    而人心,經不起再而三的試探和冷卻。


    在他平和溫良的敘述裏,謝瑾漸漸恢複了冷靜。


    他問自己,程將軍說的這些,我難道真的一無所知嗎?不是的,我隻是……我隻是心疼他,一廂情願地想要對他好,盼望他能重新信任我,讓我成為那個例外。


    可才色相當易,兩情契合難,這世間最不可強求的,就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感。


    將謝瑾送到大門口時,程雲沉吟道:“庭蘭,你與今上相別時多,相見時難。但凡生出隔閡,總是難以消弭。可我畢竟是外人,我以朋友的身份提醒你,卻不能替你做決斷。”


    是他來得太遲了,夕陽不複好,日暮近黃昏。所以他隻能給他沉默、無條件的愛與忠誠,來彌補當年的缺席。


    謝瑾說:“我想,我知道該怎麽做了。多謝你,程將軍。”


    程雲不再說話了。他看到那雙總是溫和平靜的眼裏好像積了水光,水光裏隻有堅定,沒有動搖。


    離開領軍將軍府後,謝瑾沿著長街漫無目的地信步走著。


    風過時,白草黃葉紛紛打著旋跌在他麵前,倒叫他想起少年時讀過的一冊詩集落葉別樹,飄零隨風。明月直入,無心可猜。


    也不知走了多久,身前忽然橫過柄長劍,“謝尚書,此處可不能硬闖,就算大夥都認得你,也一樣需要出示魚符。”


    謝瑾遲滯地迴過神,見攔住他的青年容顏硬朗,依稀有幾分麵熟,似乎是個叫李禧的侍衛長。


    他竟又在往師哥所在的方向走了。


    迴到府上時天色已晚,正在院子裏練習捕鼠的玳瑁滾地錦雀躍地撲到他懷中,謝瑾輕輕揉捏了下它的後頸,“你在等我嗎?”


    小狸奴咪嗚一聲,愜意地躺進他的臂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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