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迴。


    九曲黃河流經陝州,攜沙帶浪,奔騰而來。相傳當年大禹治水,揮神斧將大山劈成人門、神門、鬼門三道峽穀,引黃河之水東去。自此,人稱此地為三門峽。


    亭亭河上亭,魚躑水禽鳴。九曲何時盡,千峰今日清。卻說寇凖在陝州府衙,閑來無事,常到黃河邊的河上亭中飲酒抒懷。看中流砥柱,觀大河奔湧。


    河風鼓蕩,遠山疊翠。一亭盡攬天來水,幽室能觀世外天。閑來暢飲三百杯,若個書生萬戶侯。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君,處江湖之遠則憂其民。寇凖雖說人不在朝堂,心思卻無時無刻不在為社稷殫精竭慮,廢寢忘食。


    這天,寇凖正在黃河堤岸極目遠眺,但見綠草如煙,綿綿無際,春雨過後,岸邊的花兒愈發紅豔,有感而發,口占一絕,詩雲:“堤草惹煙連野綠,岸花經雨壓枝紅。年來多病辜春醉,惆悵河橋酒旆風。”


    雲卷雲舒,去留無意。望著天上飄浮不定的白雲,寇凖想起自己數度被貶,到處流落,覺得自己就與這白雲相仿。


    抬頭看天,低頭觀水,那寧靜的河水倒映出野雲的影子,岸邊孤峭的奇峰也倒映在水中。非寧靜無以致遠,所謂孤獨成就偉大,孤獨是放飛思想的翅膀,在孤獨中,摒棄喧囂的天地,靜思人生,淡雅而純淨。


    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越是容易被人遺忘的地方,越容易生發出奇俊不凡之事物。望著白雲和遠山在水中的倒影,靈感蓬勃而出:“卻愛野雲無定處,水邊容易聳奇峰。”


    寇凖反複把玩自己的這兩句詩,覺得自己的思想也得到了澄清和升華。望著遠處田野裏耕作的農夫,又想起後梁布袋和尚的《插秧詩》: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禁不住啞然失笑,頓然釋懷,心情大快。有道是:心中若有桃花源,何處不是水雲間。


    ◆ 他鄉遇故知


    陝州不但與黃河相依,更有雄關相伴。這裏就是紫氣東來的發生地,千古雄關函穀關,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函穀關因其身在澗穀之中,深險如函,得名函穀。這裏是西入長安、東達洛陽的通衢要塞,必經之地。老子曾於此著述五千言《道德經》,方得出關;孟嚐君也是靠著門客學雞叫,才得以蒙混過關,逃出生天。


    千百年來,此地烽煙際會,兵家必爭。當年齊楚燕韓等六國合縱攻秦,伏屍百萬,流血千裏,敗兵於此。


    千古雄關,能擋住千軍萬馬,也能迎來意想不到的驚喜。


    這是景德三年(1006)的暮春時節。


    草堂春睡足,窗外雨蒙蒙。今日衙門無事,難得的清閑。寇凖斜倚在床頭,隨手撈起一本《春秋》,懶散地翻閱著。昨夜的酒還帶著餘香,翻了一會兒書,寇凖又躺下閉目養神。


    半山半水半雲煙,半醉半醒半酣眠。昨夜一場如酥雨,聽音猶如故人來。


    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書童走進來,奏報:“老爺,有故人來訪。”


    “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寇凖一聽就來了精神,連忙起身坐起,梳洗一番,換好常服,跟著書童,急急奔往前院。


    你道來的是哪一位?此人正是平生意氣淩清虛的魁奇豪傑,治蜀能臣,吏部侍郎張詠張複之。


    一把油紙傘,一襲青衣,細雨如霧,但見一人立在堂前。


    寇凖高聲道:“複之兄,請了——!你可想死平仲矣。”


    張詠抱拳施禮道:“杏花蒲天野,好雨潤心田。數年不見,寇相一向可好?”


    “虛堂寂寂草蟲鳴,欹枕難忘是舊情,我在陝州君在蜀,相逢猶恐是夢中。”寇凖快步上前,二人拍肩相悅,寇凖牽起張詠的手臂,相邀進中堂。


    二人落座,書童進茶。寇凖命書童去把張詠的家將和隨從安頓好。


    人間風雨季,家國情纏綿。豪傑遇豪傑,多年不見,自然話得投機,肝膽相向。這兩位在朝堂上都能唿風喚雨的鐵骨忠臣,打開了話匣子。


    從東說到西,從南扯到北,裏裏外外,上上下下,千古興亡,榮辱喜怒。


    最後論及此次罷相,張詠慨然道:“風雨飄搖之際,寇相恰如這黃河之中流砥柱,挽狂瀾於不倒,扶大廈之將傾,力主聖駕親征,振奮軍心,鼓舞士氣,何來什麽‘孤注一擲’?完全是王欽若小人作祟,故意顛倒黑白,混淆聖聽,將一件千古奇功,說成是‘城下之盟’,甚為可笑!當日,詠若在朝,也會勸官家親臨澶淵,驅除韃虜,護我中華。”


    寇凖端起茶盞,吔了一口:“聖上坐鎮澶淵,諸軍皆唿萬歲,聲聞數十裏,氣勢百倍,三軍兒郎、軍民百姓各個奮勇爭先。與我大宋相比,遼軍就差老鼻子了,主帥蕭撻凜恃勇陣亡,加上長時間的深入大宋腹地,糧草不濟,師老兵疲,士氣低落,蕭太後進退兩難之際,主動提出兩國罷兵言和。”


    寇凖端茶的手有些輕抖,他放下茶盞道:“戰爭本來就是最殘酷的殺人怪獸,千百年來,不知道有多少兒郎,為著保家衛國,埋骨他鄉,不知有多少白發蒼蒼的父母,盼不迴在遠方戍邊的兒子,又不知有多少躲在寒窯裏的怨婦,再也等不來魂牽夢繞的夫君……。”


    張詠道:“如今兩國各自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澶淵之盟若能開國家百年之安,豈非仁者之功?邊地百姓再也不用提心吊膽的過日子,想來也真是千古一件奇談盛事,寇相端的是立了奇功一件,區區小人顛倒黑白,將功說成有過,可笑之至。”


    寇凖道:“今古興亡,榮枯有數,想那阿房宮冷,銅雀台荒,善因果報,得失難量。倒不如歌一曲歸去來兮,且將詩酒猖狂來得快活。”


    張詠啞然一笑:“當你身處高位時,看到的都是浮華,當你身處卑位,才有機會看到世態真相。想那建邦元輔宰相趙普,尚能三次入閣,寇相青春鼎盛,正值壯年,說什麽泄氣的話。倒是乖崖老矣,兩鬢風霜,又頭上生瘡,梳洗大為不便。聖上憐憫,不想讓詠太過勞累,召迴京師。”


    寇凖道:“複之兄將蜀川治理得政通人和,萬民安樂,百業興旺,雖諸葛孔明複生,亦不能及也!”


    張詠擺手道:“寇相過譽了!”


    寇凖又道:“此次入朝,複之兄有何打算?”


    張詠道:“詠是一介武夫,心也野慣了,與其整天在官家身邊,低眉順目,倒不如躍馬江湖,多做一些利民濟民的之事。見到官家,詠就想在京師之側討一個閑職,頤養天年。”


    寇凖慨言道:“常懷為民之心,常做利民之事,複之兄至人也!”


    張詠笑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李太白之謂也。”


    二人又論及了一些江湖與廟堂之事,書童進來傳飯。


    雖非山珍海味,卻也盡是鄉野奇珍。酒逢知己千杯少,二人你來我往,推杯交盞,喝得好不痛快。


    關山有限情無限,席間,寇凖問及張詠在杭州和成都過往,張詠也不隱瞞,打開了話匣子。真可謂說不完的知心話,吐不完的摯友情。


    ◆ 知杭州為政以德


    張詠自號“乖崖”,乖是乖張怪僻,崖是崖岸自高。意思是說,我是個有脾氣有原則的人,別指望我會按常理出牌。


    鹹平元年(998),真宗即位,擢升張詠為左諫議大夫、給事中、戶部使、禦史中丞。鹹平二年(999)夏,張詠以工部侍郎身份出任杭州知州。


    這一年,杭州發生了自然災害,導致糧食欠收。百姓苦不堪言,難以為繼,尤其是沿海鹽居民災情更為嚴重。為了活命,不少鹽民“多鬻私鹽以自給”,百姓犯罪者甚眾。


    鹽是朝廷專賣,不得私自貨賣。鹽民私自賣鹽,犯專賣禁令,衙門“逮捕犯者數百人”,決定以破壞鹽法專賣罪為由,從嚴判決。一時間,人心惶惶。


    張詠得知消息後,立即下令:悉寬其罰,而遣之”。對這些百姓從輕處罰後,全部解散迴家。


    屬下官員感覺不理解:“不痛繩之,恐無以禁。”


    張詠解釋道:“錢塘十萬家,饑者八九,苟不以鹽自活,一旦蜂聚為盜,則為患深矣。俟秋成,當仍舊法。”告訴下屬,自古官逼 民反,為了防止百姓蜂擁為盜的禍害發生,這隻是權宜之計,等秋天收獲了,你們還要依照舊法辦事。


    由於張詠,審時度勢,及時從寬處理私鹽案,杭州又出現了“民獲安濟”的祥和局麵。


    張詠對待下屬也非常體貼入微。一天張詠辦完公務出廳室,看見一個小差役正在酣睡。張詠把他叫醒,並沒有責怪的意思,問他道:“你這麽倦乏,是家裏發生什麽事了嗎?”


    差役道:“家母病了很久,家兄在外地許久,至今未歸。”


    張詠親自派人去察訪,事實果真如此。


    第二天,張詠專門派一名場務,去協助差役做事。


    張詠關照道:“竟然敢在公堂之上睡覺,這人的內心是何等的憂傷煩悶,否則給他倆膽也不會這樣,我憐憫他,你去幫他分擔點公務,給他減輕負擔,多照顧一下家裏。”


    ◆ 神斷家產案


    張詠智慧過人,謀略超群,斷案如神,大公無私,清正廉明,體恤民眾,愛民如子,留下了不少經典判例。


    作為百姓的父母官,張詠每天都會麵臨這樣那樣稀奇古怪的卷宗。有一件民事糾紛,一富翁家的兒子與姐夫訟家財案。


    杭州有個富翁,病重將死,兒子才三歲,富翁隻得將家產托付給自己的女婿,並立下遺囑:“將來分割財產的時候,三成財產給兒子,七成財產給女婿。”


    富翁家的兒子長大後,不同意姐夫這種分財產的方法,將其告上衙門。


    張詠審理此案,姐夫從懷中掏出嶽父的遺書,上麵的確寫得清清楚楚:“他日分財,以十之三與子,而七與婿。”


    張詠一見,哈哈大笑,命人取酒來,差役很快拿來酒和碗,張詠以酒酹地,心中暗道:“老阿翁,你的心意本官已知曉,放心吧,本官一定為你做主,給你一個公道。”


    隨後轉身,坐迴大堂。眾人麵麵相覷,張詠一拍驚堂木:


    “姐夫小舅子,狗扯羊肚子。你的嶽父是聰明人。當時他兒子年幼,不得已把兒子托付給你撫養,如果他當時把家財的十分之七分給自己的兒子,說不定他的兒子早死在你的手上了。”


    於是當庭立判:“以七成財產分給兒子,三成財產分給女婿。”


    圍觀百姓聞聽,立即歡唿起來,眾人“皆服其明斷,拜泣而去。”


    一天,有個叫沈章的男子,投上訴狀,告他哥哥沈彥侵吞家產。


    張詠一拍驚堂木,沈章緊張得渾身一哆嗦。張詠安慰道:“你不要怕,請如實招來。”


    沈章便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道來。原來,沈家兄弟的父親過世得早,沈章年幼,兄嫂把他養大成人,家產也一直由兄長沈彥掌管著。


    三年前,沈章娶了親,沈家兄弟就分了家。沈章總認為哥哥分的財產比自己多,虧待了自己,就想找官府討個公道。


    於是,告到杭州府,要求重新分割家產。結果,知府老爺駁迴沈章的訴求,打了他幾板子,稍作懲罰,轟出府衙。


    沈章對此一直耿耿於懷,得知新的杭州知府走馬上任後,便再次前來告狀。


    張詠道:“既是如此,顯然是你的不是了。你兄長辛辛苦苦把你養大成人,報恩就不要說了,你難道連最基本的‘五倫八德’都不懂嗎?”


    說著,張大人再次舉起驚堂木:“來人呐!將這個不知好歹無情無義的昏漢給我拉出去,打他幾板子,讓他長長記性!”


    沈章受了笞刑,所告不準,再次被轟出大堂。


    “五倫”裏有“長幼有序”之說,“八德”裏有“悌”之理。悌敬兄長是弟弟的本份。沈章從小沒了父親,長兄如父,兄長沈彥照顧他長大成人。作為弟弟的斷然不能忘記這份恩情,敬重兄長,義不容辭。沈章這廝不懂得敬重、感恩兄長沈彥,反而將兄長告上公堂。這大大悖於“五倫八德”,兩任知府,同一種判罰,就是想要教訓一下沈章這無情無義之徒。


    如果這事到此就完了,也顯不出張詠比別人有什麽高明之處。


    半年後,張詠經過沈章所說的街巷時,問左右道:“以前有個叫沈章的人,告他哥哥分家產不公,好像就住在這裏?”


    左右道:“就在這條巷子裏,兄弟倆對門而居。”


    張詠立即下轎,命人將沈家兄弟叫出來答話。


    張詠對沈彥道:“你弟弟到府衙告你,說你父親去世後,家財一直由你掌管著,家產分得不公平,虧待了他,本官問你,你這家產到底是分得公平呢,還是不公平?”


    沈彥上前施禮道:“迴大人的話,草民這家產分得很公平,兩家的財產數量一樣多。”


    張詠又問沈章,沈章依然咬定說:“不公平,一點也不公平,我哥家裏多,我的家裏少。”


    沈彥爭辯道:“不是這樣的,我們兩家財產完全相等,沒有多寡之分。”


    清官難斷家務事,沈家兄弟二人,各執一詞,各說各的理。


    張詠清了清嗓子,說道:“你們兄弟倆為這家產之事,爭執多年,難道還要讓本官派人幫你們一一查點家產,代你們分家嗎?這成何體統!”


    張詠接著又道:“既然當哥哥的說兩家財產完全相等,那麽兩家對換並不吃虧。本官下令,你們兄弟二人對換家宅,各自帶上全部家人到對方家宅居住,家財一絲一毫都不能動。即日起,哥哥的財產全部歸弟弟所有,弟弟的財產全部歸哥哥所有,這樣總該公平了罷!”


    在場的人聽到張詠這個別出心裁的判令,紛紛拍手叫好!


    沈彥道:“謝大人為草民做主!我同意大人的判罰,這就把宅子換過來。”


    沈彥望著沈章道:“兄弟,你看呢?”


    沈章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腦袋梗向一邊,悻悻地應道:“換就換,反正我沒吃虧!”


    張詠欣然地點了點頭,公事繁忙,張詠留下兩名衙役處理善後,隨即匆匆上轎離開了。


    用互換家宅這麽簡單的手段,輕鬆化解了糾纏數年的家產糾紛案,平息了訴訟,維係了手足之情,雖讓人覺得有些突兀滑稽,但也在情在理,張詠處事就是這麽乖崖古怪。


    ◆ 百姓獻圖


    《論語》有雲:“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孔夫子的從政為官之道就是“為政以德”,主張以道德教化為治國的基本原則,而非嚴刑峻法。從政者如果實行“德治”,群臣百姓就會如星辰一樣圍繞在你這個北極星周圍。


    北極土星,從此被稱為“政星”,成為象征朝廷“以為政以德”的正文星。


    鹹平四年(1001)九月,張詠任期已滿,要離開杭州。“州民詣闕獻土星圖一、銀百兩乞留知州。”


    杭州百姓獻北極土星圖,言下之意,就是讚揚張詠是一位真正勤政為民的德官、好官。又獻上紋銀一百兩,希望他能繼續留任杭州。


    “朝廷詔褒獎張詠,代還其銀,調知永興軍府路,拜尚書右丞。”


    皇上有命,把銀子退還百姓,朝廷褒獎了張詠,永興軍那裏更需要他,讓他即刻上任。杭州百姓的好意,張詠隻能放在心裏,他不敢停留,通知手下,連夜啟程,乘船離杭北上。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能得到這麽多百姓的認可,所有的苦和累都值了。


    ◆ 深夜不速客


    宋初四十年裏,蜀地先後發生過全師雄兵變、王小波李順起義、劉旴兵變、王均兵變等四次較大的叛亂,這是其他任何地區所沒有的,川蜀的安定曆來是朝廷最揪心的大問題。


    鹹平三年(1000),王均亂蜀,占領成都,鹹平四年,王均之亂雖平,但民尚未寧。


    鹹平六年(1003)四月,真宗“以知永興軍張詠前在蜀,為政明肅,勤於安集,遠民便之”,提拔張詠為刑部侍郎、充樞密直學士,兼任益州知州。希望張詠能使蜀郡從戰亂的衰弊中重新恢複生產、安定民心。


    這是張詠第二次做益州知州,成都百姓聽說張詠又迴來擔任益州的父母官,心情無比振奮。雖說張詠對益州非常熟悉,但是他依然秉公職守,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再任蜀川,張詠作《感懷》詩一首,詩雲:“官職過身鬢已衰,傍人應訝退休遲。從來蜀地稱難製,此是君恩豈合違。兵火因由難即問,郡城牢落不勝悲。無煩苦意思諸葛,隻可頒條使眾知。”


    一天,夜半三更,一隊人馬到達益州北城門,高聲吆喝,叫城門守軍開門,要求入城。


    城門官盤問過後,得知是皇宮的大太監,不敢怠慢,立即去向張詠請示。


    大宋的律法《宋刑統》裏對城門的開啟有嚴格的規定,對擅自跨越城門者、不按照規定開關城門者、不用鑰匙開啟城門者,都會受到嚴厲的製裁。官員不加查證而擅自開啟,罪加二等。如有戰爭或者緊急軍情,城門已經關閉的,經過當值官吏的查證驗實之後,可以依照規定予以開啟。


    張詠道:“川蜀先後連續數次叛亂兵災,朝廷特地派我來治理,城門哪能說開就開的,內侍有什麽著急的公務需要夜半進城,驚擾百姓不說,還與朝廷的法令不符,內侍也不能搞特殊,斷然不能放他們進城!”


    城門官剛走,張詠覺得還有些不放心,隨後親自趕往北門。


    張詠道:“內侍半夜三更叫城,老百姓都嚇醒了,不知道有何緊急公務需要這個時間進城?”


    內侍傲慢地迴道:“領皇上旨意,前往峨眉山燒香祈福。”


    張詠道:“你深夜造訪,驚擾百姓,觸犯了法律,你是想讓我先斬後奏,還是先奏後斬呢?”


    在大宋朝,張詠是有名的本事大脾氣大之人。


    內侍一聽,臉都嚇綠了,趕緊說道:“大人請念我初次出宮當差,不了解州郡府衙之事,煩請您大人有大量,網開一麵。”


    張詠道:“那好吧,有勞內侍大人一行,今晚就在城外過夜吧,天亮進城。”


    第二天一早,內侍進城,來到公堂,給門下人遞上拜帖,上麵寫著:奉敕往峨眉山燒香入內侍省王某某。


    張詠收到拜帖,提筆在名片,傍批道:“既是有王命在身,不敢奉留,請於小南門出去。”


    太監不敢造次,一行人乖乖地穿城而過,從小南門,一溜煙地跑了。


    此時,正好朝廷派遣謝濤巡視西蜀,真宗令他傳諭張詠,道:“有卿在蜀,朕無西顧之憂矣。”


    ◆ 雙釘案


    南宋鄭克的《折獄龜鑒》記載,有天,張詠外出巡查,聽到有女子在幹嚎。


    “聞人哭,懼而不哀。”


    張詠覺得這哭聲有些怪怪的,怪在哪裏呢?哭得太假,像是在演戲。這哭聲裏沒有哀怨,倒像是有一種恐懼在裏麵。


    張詠命人把那女子叫到跟前,問她為何哭泣?


    女子哽咽地答道:“丈夫得疾病身故,故而痛哭。”


    張詠覺得此事並沒這麽簡單,於是,就留下一名吏員,負責調查此事。


    吏員讓仵作仔細檢查了死者的屍身,並沒有發現任何中毒、受傷的地方。迴到家後,吏員忍不住跟自己的妻子一頓吐槽。


    吏員的妻子道:“那你們就沒檢查死者的頭頂,看看頭發內有沒有傷?”


    吏員一拍大腿,道:“對啊,仵作將全身都檢查了,唯獨頭頂處因為有頭發遮蓋著,沒有仔細查驗。”


    一想到這裏,吏員趕緊起身出門,再次帶人前去查驗。扒開死者的頭發,果然,一枚黑漆漆的大釘赫然釘在死者的頭頂上。


    吏員立即命人將女子拘押起來,帶到府衙。向張詠匯報過案情,張詠重賞了吏員和辦事的隨從。


    張詠覺得吏員這次辦事幹淨利落,和以往大不相同。便隨口問了句:“這件差事,你辦的不錯!老實跟我說,你向誰求助的?”


    吏員摸著自己的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家堂客,人聰明得很,是她教我的。”


    眾人一聽,都笑了,張詠也跟著笑了起來。笑著笑著,這笑容似乎一下子僵在了張詠的臉上,他突然想起,吏員跟他的這個妻子不是原配,兩人結合的時間並不長。於是反問道:“你家堂客,不會有問題吧?”


    這話說得吏員頓時感覺心驚肉跳,心道:“大人,你老是搞這麽一驚一乍的,不要嚇我!”


    張詠道:“你去把你堂客叫到府衙,就說本知府要見她,當麵謝她辦案有功。”


    很快,吏員把自己的妻子叫到府衙,張詠早已升堂,專候她的到來。


    吏員的妻子向張詠作揖行禮,張詠一拍驚堂木,吏員的妻子嚇得差點跳起來。


    張詠嚴厲地說道:“大膽惡徒,你是如何知道她人如此隱秘的殺人方式的?還不從實招來!”


    吏員的妻子百般抵賴,死活不招。


    張詠一拍驚堂木,怒道:“來人呐!若不大刑伺候,你這婆娘恐難招認!”


    衙役拿來夾具,給吏員的妻子上了拶刑。女子受刑不過,隻得招認自己也用這種方法殺害過前夫。


    果然,張詠一猜即中。


    隨後,張詠派人將案犯押赴前夫墳塋之地,開棺驗屍。棺材之內,白骨森森,一根黑漆漆的長釘,赫然直貫腦骨。一切都昭然若揭。


    兩名殺夫惡婦,全部判了死刑,秋後開刀問斬。


    新案牽出舊案,兩位惡人伏誅,真是大快人心。


    ◆ 發明交子


    自李順叛亂後,民間錢幣日益減少。


    張詠與西川轉運使黃觀一同商議,決定因陋就簡,就地取材,不鑄銅幣鑄鐵幣。於嘉、鄧二州鑄景德大鐵錢。銅錢、鐵錢,相兼行用。朝廷規定銅錢一文兌換鐵錢十文。


    史載:“川界用鐵錢,小錢每十貫,重六十五斤,折大錢一貫。大錢一貫重十二斤,街市買賣至三、五貫文,即難以攜持。”


    買一匹絹就要花費重達上百斤的小錢,這還隻是零碎小物件,大的更不要說了。錢幣在蜀地使用起來非常不方便。


    張詠看著街頭來來往往滿載著鐵錢的大車小車,和那些揮汗如雨的商販,心中道:“這是大問題,得治!”


    天底下本沒有什麽現成的買賣,需求多了就產生了生意。


    為了服務攜帶巨量鐵錢的商人,鋪戶保管應運而生。商人把鐵錢交給鋪戶保管,鋪戶開具一張等額的紙卷票子,交給商人,同時收取一定的保管費。商人拿著紙質票子進行商品交易,並根據需求隨時兌換成鐵錢。


    長此以往,這種用紙質票子代替銅錢鐵錢流通的新型交易形式便出現了,商人們把這種紙質票子稱為“交子”。張詠也發現了“交子”的方便之處,覺得可行。


    隨著交子影響逐步擴大,很多不法之徒進來攪水。


    景德二年(1005),張詠開始對交子鋪戶進行整頓。剔除那些不法之徒,選出十六戶大商人,由他們聯合製作發行交子,開設專門的交子鋪,經營銅錢與交子的兌換業務。


    這種紙質交子,製作精良,規格嚴密,還加蓋了難以複製的圖章和畫押,用來替代銅錢鐵幣。至此,“交子”的發行正式取得了官府的認可。


    張詠推廣發行的“交子”,成為世界最早的紙幣,他本人也被譽為“世界紙幣之父”。


    十八年後,大中祥符六年(1023),益州知州薛田上書朝廷,把交子的發行權收歸官府。官辦交子有國家的支持,發行量持續增加,使用範圍不斷擴大,到了南宋時期幾乎遍布全國。


    商人們也真正實現了貨通天下,交子為大宋的商業繁榮起到了推波助瀾的重要作用。


    今天,在英國倫敦的英格蘭銀行,中央天井裏,種著一棵在英國少見的中國桑樹,英國人用這種獨有的方式致敬那位名叫張詠的中國人。據說,張詠發行“交子”所用的紙張,就是用這種桑樹葉製作的。


    ◆《霍光傳》不可不讀


    “巢由莫相笑,心不為輕肥。”


    張詠曾說自己出仕不是為了富貴,他的這種恬退淡泊的性情,深得蜀地百姓的愛戴。其言行被蜀人編錄並刊印,廣泛流傳,其治蜀之功,宋人將之比作蜀漢名相諸葛亮。


    景德元年,遼軍南下,飲馬黃河。寇凖力挽狂瀾,終於有了澶淵之盟。他自己因功,升為宰相,權傾朝野,成為眾人仰慕的明星,大出風頭。


    張詠評價道:“寇公奇材,惜學術不足爾。總歸是開卷有益,趙普公‘半部論語治天下’,手不釋卷,每歸私第,闔戶啟篋取書,讀之竟日,及次日臨政,處決如流。”


    看來此話不虛。很快,王欽若把澶淵之盟說成是屈辱的城下之盟,寇凖和他的同僚,竟然無言以對,連句反駁的話都沒有,隻能聽之任之,聽天由命。


    卻說,陝州府衙,寇、張二人,推杯換盞,不亦樂乎。


    經書一部傳千古,秋月幾迴覓老聃?兩人談到在此留書五千言過函穀關的老子。


    張詠道:“老君雲‘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


    寇凖道:“不笑不足矣為道,這世間這麽多的下士,老君已經做好了被千萬人恥笑的準備。”


    張詠道:“道之所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雖千萬人吾往矣!”


    寇凖笑道:“義之所當,千金散盡不後悔;情之所鍾,世俗禮法如糞土;興之所在,與君痛飲三百杯。走!喝酒去!”


    如此逗留兩日,張詠請辭。


    十裏長亭,寇凖端起踐行酒,道:“送君千裏,終有一別,臨行,凖有一言,所謂‘知我者稀,則我者貴’,複之兄,何以教凖?”


    張詠想了想,低聲道:“《霍光傳》不可不讀。”


    寇凖點頭,二人灑淚而別。


    寇凖迴到府衙,命人取《漢書?霍光傳》來讀。讀了數日,讀到“光不學無術,謀於大理”時,寇凖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原來,張複之是說我不學無術啊。”


    霍光是大司馬霍去病異母弟,西漢的能臣和權臣。漢昭帝去世,霍光擁護並廢立昌邑王劉賀,擁立漢宣帝即位,掌權攝政,權傾朝野,女兒為漢宣帝第二任皇後。因讀書太少,霍光難免不明事理,最終失去了皇帝的信任。霍光死後,名列“麒麟閣十一功臣”首位,卻給子孫留下抄家滅族的後果。兩年後,“全族坐罪處死”。


    張詠提醒寇凖,要引以為戒,在為仕途奮鬥的同時,不要忘了提高自己的文化素養。


    宦海漂流,一生功勳卓著,何人不想練就淩波微步,求得仕途順風順水,善始善終。鐵打的寺廟,流水的僧,同樣的道理,鐵打的相位,流水的宰相。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寇凖始終堅信: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知道自己多年來奔波勞碌於政事,荒廢讀書。感於張詠的善意提醒,寇凖致書感謝。


    《陋室銘》雲:“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寇凖深有同感,他決心向開國名相趙普學習,鑽研《論語》。閑來無事,正好“調素琴,閱金經。”


    卻說,張詠這邊離了陝州,非止一日,來到西京洛陽地界。早有軍校在城門處等候,迎進留守府。


    原來這河南府知府兼西京留守向敏中,與張詠是同榜進士,太宗朝時,和張詠一道被提升為樞密直學士、同知銀台通進封駁司兼掌三班院。二人是曾經的同事,彼此又意氣相投。聽聞張詠迴京就職,向敏中老早就派人在城門口盯著了。


    向敏中,字常之,開封府人。我們上次提到向敏中,是他和右仆射張齊賢,兩個宰相同搶一個寡婦的鬧劇。


    實際上,向敏中這迴不單單是要盡地主之誼,最主要是他碰上了一樁蹊蹺的奪身、謀財、殺人滅口的“淫僧殺人案”。


    這是一件被寫進《宋史》的民間奇案,離奇詭異的巧合,讓它一出場就迷霧重重,疑慮重重,真假難辨。


    張詠聰明過人,斷案如神,是大宋朝有名的神判。這請都請不來的活神仙,自己送上門來了。借力使力不費力,向敏中自然不會錯過這次絕佳的大好機會。


    這正是:鐵案如山搖不動,和尚延頸待秋決。神機妙判開金鎖,萬民稽首念彌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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