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讓人生寒的眸光一閃而過,旋即隱於電閃雷鳴之中。


    裴崢道:“世子身子金貴,暫且留步,我代世子送林姑娘。”


    裴遠抬起的手緩緩放下,看著林襄背影漸行漸遠,眸色晦暗。


    林襄被裴崢一路送到太清觀門外,林府馬車在太清觀外不遠處的空地上候著。


    披風很隔風,似乎還帶著它主人的熱氣,暖暖的,聞著有股太陽曬過的味道,陷在沉鬱陰霾裏的林襄在身子漸暖之時慢慢恢複了鎮靜。


    大雨把裴崢與林襄隔絕在同一片天地。


    裴崢將傘簷往低壓了壓,用隻有他們二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林姑娘,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不必如此痛苦,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不多的是。”


    他語調輕鬆,說得隨意,好似退婚這般事和吃飯睡覺一樣,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足一提,更不值得勞心傷肺哭鼻子。


    不過心不在焉的林襄卻並未意識到他的好意。


    “……嗯?”林襄恍然迴神,愣了愣,“我沒有。”


    “沒有?”裴崢側身看她一眼,“沒有便好。”


    林襄迴過神自知方才在太清觀裏失態丟了人,窘迫與尷尬讓她耳根微微發燙,她麵上有些掛不住,垂了垂眼,甕聲甕氣道:“要你管。”


    裴崢一哂:“裴某可見不得美人落淚。”


    林襄氣唿唿把臉撇開,一個眼神也不想給他。


    她低垂著眉眼,眼角濕漉漉的,臉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痕,許是心裏不痛快,臉頰微嘟,唇線緊抿,瞧著像是狩獵被捕呲著牙委屈可憐又不甘示弱的小動物。


    裴崢看著她不知為何突然喪心病狂地低笑了一聲,引來林襄的怒目而視。


    林襄麵有菜色,在心裏暗暗給他記了一道。


    都姓裴,還真是一樣的令人討厭。


    一個是個王八蛋,另一個……不著四六!


    裴崢眼角含著未盡的笑意,下意識想伸手給她擦拭淚痕,手伸出去的一霎那觸電般驟然又縮了迴來。


    就算他念了一早上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勸慰自己隻是做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夢,夢本就光怪陸離天馬行空,一個夢而已,說明不了什麽,算不得非禮,可他仍然覺得自己不是個東西,像個衣冠禽獸。


    見鬼的四大皆空,空不了!


    指間頓了一下,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自在,裴崢欲蓋彌彰地在懷中摸了一下,摸出一方帕子。


    他把帕子遞過去的時候突然又是一怔,被雷劈了般驚慌失措又將帕子收了迴去。


    林襄奇怪地看他一眼。


    裴崢險少露出慌亂之色,不安地搓了搓骨扳指。


    挽弓射箭的糙漢子,身上哪有帕子這種矯情物件,他懷中的帕子還是當年林襄安慰他讓他擦眼淚的。


    那一日他都肝腸寸斷了,哪還記得把帕子還給人家,再後來,也沒了機會歸還,便成了他貼身不離的東西。


    突如其來的慌亂,讓裴崢五感更加敏銳,雨氣濕重,把味道壓得格外明顯,少女身上淡淡的清香味直往他鼻子裏鑽。


    裴崢一早上虛飄著的三魂六魄險些又夢遊而去,他攥緊拳頭,用光禿禿的指甲狠掐了一把手心,把鬧騰的神思拉了迴來。


    “唔……”他含糊解釋道,“帕子髒,就不唐突姑娘了。”


    帕子並不髒,他從未用過。


    幸好頭戴鬥笠的林家車夫及時解救了他,車夫瞧見林襄走近,上前打了聲招唿:“姑娘,咱們此刻打道迴府?”


    車夫經年喊馬,嗓音嘹亮,他這一嗓子把林襄的注意力吸了過去,化解了裴崢的不自在。


    林襄對車夫點點頭:“是,周伯。”


    車夫走到轎前將上轎的馬紮放好。


    “多謝裴公子,這披風……”林襄原本想謝過,把披風還與裴崢,目光掃過衣角猶豫了一下。


    裴崢身量頎長,穿著他的披風,直墮腳下,這一路走來,披風衣角沾了地麵雨水,有了汙跡。


    於是林襄便改口道:“披風我就先穿迴府了,改日送還。”


    裴崢收斂心神,轉眼神色已恢複自如,頂著一張若無其事的臉臭不要臉道:“不急,相識一場,來日方長。”


    林襄踩著馬紮上轎之前突然迴身問道:“不知裴公子宅院何處?”


    裴崢既然不住在寧信侯府,她都不知道上哪找他去,又如何歸還衣裳?難不成去那個荒無人煙的密林茅草屋?


    裴崢似乎走了一下神,他頓了片刻才迴道:“長興街往西第三條橫巷拐進去東北方向那處院子,門口有一棵兩人腰粗的銀杏樹。”


    說完他隱晦地看了她一眼說:“記住了嗎?”


    記住了嗎?


    ——你還記得嗎?


    那處院子,林襄曾經去過。


    裴崢知道她定然不會記得,可心裏那根弦還是及其細微地緊繃了一下。


    這句話十年前他帶她指路的時候說過,原封不動的原話。


    林襄眨眨眼睛,眼裏閃過一絲茫然,顯然她對這個住址沒什麽印象。


    她說:“應該記住了,但是分不清方向。”


    裴崢像是幾不可見地鬆了口氣,但眼底卻又微微一黯,他既怕林襄認出自己,可心裏又別扭地希望她能對自己有那麽一絲印象。


    事實上,小丫頭確實是一點也不記得他了。


    裴崢心裏嗤笑一聲,覺得自己走火入魔了,大約是腦袋裏被塞滿了漿糊,連著心也一起堵了。


    “無妨。”裴崢仿佛早就知道林襄不辨方向會犯迷糊,說道,“我自會去找你。”


    “不行!”林襄驀地瞪大眼睛,“你不許再翻牆頭!”


    此話一出,先是把春桃驚了一下。


    她心道:“這裴六公子何時來過府上?”


    裴崢看著林襄沒說話,嘴角微微翹了一下。


    轉身之時,裴崢不經意掃過林府車馬,目光在車軲轆下停留片刻,他上前兩步對林府車夫提醒道:“迴城途中有一段路不好走,會有積水,泥濘路滑,小心一些。”


    “多謝貴人提醒。”車夫謝過之後,馬鞭揚起,林府車馬上了路。


    車馬遠去,齊明在身後探出腦袋,問道:“公子,咱還拜三清殿嗎?”


    鼓鍾聲聲,迴蕩山間。


    裴崢道:“不了。”


    求人不如求己,心病還得心藥醫。


    齊明又問:“那咱們迴去?迴茅草屋還迴長興街?”


    裴崢還沒迴他,就見齊明自顧自做了主:“今日暴雨,茅草屋指定漏雨,迴頭過幾日找個時間得好好修葺一翻,就迴長興街吧,長興街方便些,還能隨時見林家姑娘。”


    裴崢好似有反骨似地,躍馬而上,斬釘截鐵迴道:“迴茅草屋。”


    齊明張了張嘴,吃了一口西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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