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隆二十二年立冬那日,京城天降大雪。


    林襄便是死於那個雪夜。


    “安國公林仲安叛國求榮,獲罪全族,你林家問斬百十人,多虧我們裴家為你求情,陛下特開恩免你死罪,罰你沒入樂籍,充入教坊司。”


    “林襄,你往後好自為之吧。”


    寧信侯府的掌事李嬤嬤來到獄前,從鐵欄裏把一包裹扔在林襄身旁,包裹散開,從裏麵滾出一些碎銀。


    所謂充入教坊司,便是淪為下賤官妓。


    好一個求情,好一個開恩。


    可林襄聽了此話卻一點憤怒都沒有了,她咳嗽著,冷笑一聲從冰冷的地麵掙紮著爬起。


    昔日豔冠京都的名門貴女,被關押半個月後,儼然憔悴得不成人樣,她搖搖晃晃走到鐵欄跟前,一雙幹枯的手猛地抓住李嬤嬤。


    “裴遠呢?讓他來見我!咳、咳……”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讓她蒼白如紙的雙頰浮上一抹異樣紅暈。


    “……我,我要親自問問他為何要害我林家,為何要害我父親,為什麽——!”


    李嬤嬤耷拉著一雙滿是褶皺的細長眼,嫌棄地瞥了她一眼,將她手掰開:“林襄你可莫要血口噴人!”


    “我們裴家對你仁至義盡!世子身份貴重,怎麽會見你這個罪臣之女,你死了這份心。”


    林襄喘息著將咳嗽壓於嗓間,啞聲央求道:“嬤嬤,素日裏我待你不薄,你小孫子的命還是我救的,你幫我給裴遠遞句話,我要見他。”


    李嬤嬤鼻子裏冷哼一聲,從懷裏摸出一紙文書丟於林襄麵前,由於表情過於厭惡,滿臉的褶子更加皺巴了。


    那紙文書從麵前劃落,“休書”兩個字在昏暗的牢獄卻刺眼的很。


    瞳孔似被燙了一下,林襄僵立原地,整個人突然不受控地發抖。


    李嬤嬤退後一步:“裴家沒你這個罪婦,你自求多福吧。”


    林襄大笑起來,而後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其實她知道,她什麽都知道。


    一個月前她撞破了裴遠與旁人密謀之事,驚駭之餘,想逃出裴府往娘家遞消息,卻被裴遠關了起來。


    之後不久,便傳來父親獲罪的消息,林府悉數人被投入大牢,就連她遠在北境軍營的哥哥們也一並被抓迴京城。


    裴遠,寧信侯世子,她與他自幼相識,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兩家大人指腹為婚。


    與他相識二十一載,嫁給他三年,郎才女貌一對璧人,此段姻緣在外人看來堪稱一段佳話,就連林襄自己都覺得此生足矣。


    可誰知道呢。


    誰能知道裴遠竟從未愛過她,不過是一場利用罷了。


    而他心中深藏著一個愛而不得的白月光。


    牢獄大門沉沉闔上,裴府嬤嬤扭著腰枝走了。


    外界的一道天光隨著獄門的開闔閃現,即而又暗了下來。


    陰暗潮濕的獄中一片死寂,唯有時不時的悶咳之聲。


    不知過了多久,林襄拇指抹了把嘴角的血跡,轉身緩緩走到包裹前,包裹裏麵有些許細軟和幾身換洗衣裳。


    她素日裏愛豔麗,衣裳大多是明豔的水紅色和桃紅色,她竟從中挑不出一件素衣。


    流著血的嘴角無聲地笑了笑。


    還真是可笑至極,可笑至親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而她至死都不能穿一身素衣盡孝。


    也罷……


    林襄挑了一件最豔麗的換上,而後拿起一支珠釵刺向自己脖頸。


    ——這支金絲八寶攢珠釵還是成婚第一年的生辰,裴遠送她的生辰禮。


    “裴遠,你害的我好慘,今日若我化為厲鬼,定不會放過於你。”


    *


    林襄一反常態晨曦初露便醒來了。


    她低低咳了幾聲,依稀覺得肺部有些憋氣,於是把被子從頭上掀開翻了個身側躺著,這才唿吸順暢了許多。


    天色尚有些許昏暗,她又闔上了沉沉的眼皮,想著再睡會。


    似乎剛睡著,屋外劈裏啪啦響起了炮竹聲。


    迷迷糊糊中,林襄想,誰這麽惹人厭呢,大早上放炮仗。


    她卷著被子滾了兩圈把自己包成個粽子,可那炮竹聲似乎響個沒完,此起彼伏地轟炸著她脆弱的腦神經。


    在榻上翻滾了幾圈後,林襄驀地坐起。


    ——不對!


    她不是死了嗎?


    “啊!嘶……”


    林襄剛坐起,腦袋一沉,又重重摔了迴去。


    “小姐,今日可不能睡懶覺啦,起床嘍。”


    這時門外傳來少女的嘻笑聲,清脆的聲音響起,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接著“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一個滿臉喜色的小丫鬟走了進來,她手裏端著一個精致的托盤,托盤上是一碗湯藥。


    林襄閉著眼睛緩了緩,而後再次坐起來,一抬眸怔住了,措眼不眨地盯著來人。


    ——小丫鬟正是她的貼身婢女春桃。


    在林襄被裴遠關起後,春桃拚了性命帶她逃離裴府,然而還沒逃出去便被發現,春桃活生生被打死,就死在她麵前。


    “春桃?!”林襄由於過於激動,一伸手拽住春桃。


    春桃被她這突如其來的一拽,腳下沒站穩,手中托盤晃了一晃,湯藥碗“啪嘰”一聲摔在地上。


    “姑娘……”春桃一臉怨念地看著自家姑娘,“你今日又有起床氣啦?


    春桃倒也是心大,完全沒看出林襄驚疑不定的神色有什麽不對勁,還以為是自家姑娘又犯了起床氣,嫌被吵醒,和她置氣呢。


    她一邊打掃碎盞,一邊嘀嘀咕咕地歎道:“姑娘,夫人說你八字金旺,一入秋,肺總有那麽幾日不舒服,所以特意叮囑嬤嬤給你熬了湯藥。”


    “這藥方還是從一個民間奇人那裏得來的呢,說是能治姑娘胎裏帶來的病根……”


    在春桃的碎碎念中,林襄生生怔了半晌。


    入目所及,是自己的閨房,並非裴府。


    指尖尚有春桃腕間溫度,春桃是活的,而自己亦是活的。


    “春桃。”林襄抬手摸了摸脖頸,突然喚道,嗓子帶著些沙啞。


    “奴婢在。”春桃收拾完,三蹦兩跳地來到林襄身前。


    她年紀小林襄一兩歲,又慣是個性子活潑的,兒時救過林襄一命,與林襄雖為主仆,卻情如姐妹。


    春桃開心地咧成一朵花,衝林襄做了個鬼臉:“姑娘,你起床氣散啦?”


    林襄:“……今天是什麽日子?”


    “八月十四呀。今日裴世子前來請期,咱們得動作快些,得好好打扮一番呢。”


    春桃喜滋滋笑著,一大早嘴角咧著就沒下來過。


    她說著衝林襄意味深長地眨眨眼,神神秘秘壓低了聲音又說道:“這日子定下來,姑娘離出閣就不遠了,據說,寧信侯府把成婚日定在了十月。”


    八月十四,裴遠前來請期的日子……


    林襄驀地打了一個激靈,問道:“如今可是慶隆十九年?”


    春桃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笑著嗔怪道:“姑娘,你可真是睡糊塗了。”


    “自是慶隆十九年呀。昨夜非要貪杯,瞧把自個兒喝的人事不醒,連何年份也不知道啦?”


    林襄身子一軟靠著床柱,心裏五味雜陳。


    一時間不知是喜還是悲。


    喜在,竟然重生了。


    她沒有化為厲鬼,而是重生在三年前。


    悲在,此時,她與裴遠的親事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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