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本就有些擔憂,聽得武則天的吩咐,便將紙筆端了進來。


    知道武則天竟讓李秘寫詩,她也是一頭霧水,不知聖人用意。


    武則天卻是嗬嗬一笑:“婉兒你來得甚好,且看看這李秘的詩才如何,若敢抄些窮措大的舊作來蒙騙,朕便讓人拉出去砍了他腦袋!”


    雖然口口聲聲砍腦袋,但武則天笑意十足,似乎隻是想逗一下李秘。


    詩詞這玩意兒,似乎刻在華夏子孫的dna裏,流淌在血脈之中,但凡讀過幾年書,多少能記住一些。


    李秘的閱讀量實在很大,對於吟詩作賦,他自是不懼,但如何才能用好,這才是關鍵。


    沉思片刻,李秘也不含糊,執筆便唰唰寫了兩行。


    “陛下朝見故人麵,微臣夕貶路八千!”


    隻見得這一句,上官婉兒的心就涼了半截。


    皇帝你早上見我像褚遂良,這才傍晚就把我貶斥到八千裏開外,這不是在嘲諷武則天喜怒無常,殘暴不仁麽!


    “你不會就別硬湊瞎寫,還不跪下謝罪!”


    上官婉兒一把摁住,就要將那宣紙揉成一團,然而武則天卻臉色一冷:“莫動!”


    她抬起手來,朝沈南璆道:“扶我起來。”


    沈南璆欲言又止,到底是將武則天攙扶了過來。


    此時李秘才發現,武則天竟然隻比自己矮半個頭,身材並不臃腫佝僂,反倒豐腴勻稱,與三十來歲的婦人相當。


    “李秘,為何你的字……你連字都像極了褚相!”


    “因為我故意的呀,老北鼻!”李秘心中竊笑。


    褚遂良可是唐楷的開派祖師爺,早在太宗年間,他就負責鑒定王羲之的真跡,深得二王真傳。


    他又取法歐陽詢,借鑒了虞世南等諸多名家,形成了自己的“褚體”風格,乃是真正的書法大宗師。


    褚遂良雖死,但此時正是他的書法風靡之時,身體原主在伏龍觀抄經,偶爾也法帖,褚遂良的大字陰符經也不知抄寫了千百次,早已爛熟於心。


    此時李秘又故意為之,筆走龍蛇,剛柔並濟,力美骨韻,融會貫通,漫提多清秀瀟灑。


    “臣打小在伏龍觀抄經,寫的就是這般樣的字……”


    因為這個字跡,武則天反而沒心思去理會李秘的嘲諷了,催促道:“繼續寫!”


    雖然嘴上這麽說,但她的眼睛卻沒放在紙麵上,而是死死盯著李秘的臉麵,以及他的一舉一動,仿佛想從李秘身上尋找褚遂良的影子。


    李秘知道她上鉤了,又唰唰唰寫下一句。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庸碌惜英年。”


    這是赤裸裸的拍馬屁,上官婉兒也鬆了一口氣,武則天也是臉色稍霽。


    見得此狀,李秘一氣嗬成,將剩下兩句一並補齊了。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位卑未敢忘憂國,好收吾骨白雲邊!”


    李秘輕輕擱筆,等待著誇獎,然而武則天卻埋著頭,盯著紙麵,一言不發。


    “好……好詩!這是一首好詩啊!”


    沈南璆沒忍住誇了一句,聲音都有些顫抖。


    然而一道尖厲的嗬斥差點沒把殿頂給震塌了。


    “閉嘴!給我出去,都給我滾!”


    武則天柳眉倒豎,麵寒如霜,仿佛頭頂壓著蘊含了無窮雷霆的烏雲!


    李秘也不敢說話,連角落裏的索元禮也都退了出去。


    河內神尼等三人組也跟著退了出來,她朝李秘詫異道:“沒想到你還有這等詩才,這首詩不敢說名垂千古,也足以流傳一時,若不是這張臉,這首詩便值得一個七品官了。”


    “可惜啊,現在你越是有才,死得就越快,若你當初聽我一言,吃了貧尼的藥,也不至於落到如此田地了。”


    李秘也是哭笑不得:“您這也叫誇獎?”


    雖然嘴上輕鬆,但武則天這老北鼻喜怒無常,又多疑善妒,李秘心裏也很是忐忑。


    此時寢宮中便隻剩下上官婉兒和沈南璆,兩個人更是噤若寒蟬。


    “啪嗒!”


    一滴熱淚滴落在紙麵上,便再也禁不住。


    武則天撫摸著那首詩,竟是抽泣了起來。


    “褚遂良啊褚遂良,你始終不肯死去麽!”


    上官婉兒趕忙上前去攙扶,武則天順勢靠在她的肩上,竟是嗚嗚哭了起來。


    這麽多年了,上官婉兒從未見過武則天哭得如此真實。


    不過這位女皇僅僅隻是片刻功夫,便抹掉了眼淚,挺直了腰杆,便仿佛適才的事情沒有發生過一般。


    “讓他們進來。”


    就如同被趕出去那般莫名其妙,李秘等人又被重新叫了進來。


    “為何要用褚相的字?屏風上可不是這樣的字,你寫給宋芝芝的也不是這樣的字。”


    李秘大驚失色,本以為自己隻是無名小卒,沒想到武則天早就把他查了個一清二楚,甚至他在宋家寫的詩都見過了!


    到了這個時候,迴答就要極其小心,稍有不慎,哪怕說錯半句,隻怕都人頭不保。


    但李秘掃了紙麵一眼,他見到了武則天留在上麵的淚痕!


    輕輕吸了一口氣,李秘稍稍昂頭道:


    “聖人,這人的一生,統共有三次死去,聖人可知為何?”


    武則天哼了一聲:“朕隻聽說過貓有九條命,但你可見過宮中有一隻貓?汝之生死,朕一言以決!”


    李秘搖頭一笑:“當心髒停止跳動,這是人的第一次死亡。”


    “舉行葬禮,讓親朋好友來告別,切斷所有的人際關係,這是第二次死亡,算是社會性死亡吧。”


    “而第三次死亡,則是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也把你給遺忘了,這個世上再無人記得你的名字,這世上再沒有半點關於你的痕跡,那麽,一個人也就算徹底死去了……”


    古人迷信,對死亡很是忌諱,尋常人談起死字都覺得晦氣,誰敢在服丹食餌以求長生的武則天麵前談論死亡?


    這不是論死,而是找死!


    但李秘不知道的是,今日他的這番話,深深刻在了武則天的骨子裏,以致於她死後,留下了一座無字碑。


    “褚相雖然死了,但他的字永遠留了下來,無數人學習他的字,他的故事也會一直流傳下去,即便史官不記載,民間也會一直傳說。”


    “聖上,是時候撥亂反正,給褚相一個公道了。”


    李秘說出這句話,所有人都後背發涼,頭皮發麻,雖然關於死亡的這番說話,很是感人,也很具啟發性,但居然敢替褚遂良翻案,這簡直是找死中的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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