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李秘算是有了真切的感受。


    永安坊本就不是繁華的富人區,李秘感受的應該是長安城尋常小老百姓的生活。


    他一度認為長安百姓再不濟,也是永安坊這樣的水平。


    但他也知道有悲田坊之類的所在,那裏全都是等待接濟和救助的孤兒寡母和乞丐流民。


    直到此刻他看到了延祚坊。


    天色已暗,貧民窟到處是火堆,這些火堆就像續命的希望,是黑暗中唯一的光。


    火堆旁邊有人熬煮著泔水一樣的糊糊,小孩則將抓來的老鼠竄起來烤,眼巴巴望著,口水亮晶晶的。


    婦人抱著頭上全是癩子的小孩,小孩臉色通紅,哭得聲音嘶啞,像個唿吸困難的小貓小狗。


    老人躺在地上呻吟,雙腳早已潰爛發臭。


    年輕的女人們衣不蔽體,有人過來給口吃的,就僵屍一樣跟著男人鑽進草棚,牲口一樣沒羞沒恥地扯下不多的遮羞衣物。


    很難想象,這是盛唐的社會一角。


    李秘起先還擔心自己和宋芝芝的安危,宋芝芝也同樣如此。


    可當她看到這一幕幕慘景,擔心的不是這些貧民如狼似虎的目光,而是在內心震撼於這個地方的存在。


    她的生長環境比李秘更優渥,這樣的對比和反差,給她的震撼更大,仿佛從天堂一下子跌落到了地獄之中。


    老五叔沉默不語,走在前頭,很多虎視眈眈的貧民,見得他之後,都打消了對李秘和宋芝芝的那種覬覦。


    一路深入,來到了一座稍寬大的院落,這已經算是非常“豪華”的宅院了。


    天井中同樣燃著火堆,左右兩側的房間裏點著燈燭,幾個老郎中和婦人來迴奔走,走廊裏一排的小藥爐,咕嚕嚕熬煮著湯劑,空氣中滿是藥味。


    這裏應該是個“衛生所”,不少人都躺在天井的火堆旁,等待著救治。


    老五叔帶著李秘二人,徑直來到了主宅的堂屋。


    堂屋裏燈火通亮,遠遠便看到裏頭聚集了不少人。


    然而當李秘漸漸走進,能夠分辨清楚這些人的臉龐長相之時,他的心也漸漸揪了起來。


    坐在主位的是長安縣衙的捕頭周倉,除此之外,李秘還看到了永安坊的老坊丁董叔,縣獄的牢頭,曹不凡手底下的一個武侯等等等等。


    李秘雖然叫不出這些人的名字,但都是見過麵的人!


    捕頭周倉率先站了起來,叉手行禮道:“李二郎,宋小娘子,恭候多時,多有唐突,還請諒解。”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目光複雜的看著李秘。


    宋芝芝有些不知所措,李秘卻眉頭微皺:“你們都是處一的幫手?”


    李秘的推想順理成章,雖然他不願承認,但這是最有可能的推論了。


    處一和尚到底隻是肉體凡胎,他不會飛天遁地,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出宋家,做出一樁又一樁匪夷所思的事情,沒有幫手是不可能的。


    但李秘萬萬沒想到的是,他的幫手竟然占據了各行各業,雖然都是小人物,但關鍵時刻都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這些人在諸多事件當中微不足道,很多人都不會想到他們能發揮作用。


    但隻要他們給處一和尚開一個口子,處一就能輕易達到自己的目的。


    讓李秘奇怪的是,這些人為何要聽處一的指使和擺布?


    尤其是周倉這樣的公人,他已經是捕頭,為何要以身犯險,成為處一的幫兇?


    “不愧是二郎,一眼便看到了關鍵。”


    “不過二郎這話說錯了,我們不是幫手,我們都是主謀,所有的事情,我們都是知道的,隻是恩人出手,我等從旁協助,各有分工而已。”


    “恩人?處一和尚麽?”


    周倉也不迴答,做了個邀請的姿勢,李秘帶著宋芝芝,坐了下來。


    “宋芝芝,你該見到外頭那些人了吧?”


    宋芝芝仍舊處於震驚當中,滿目悲憫地點了點頭。


    周倉苦笑了一聲:“你確實該可憐可憐他們,因為沒有你宋家,我等就不會淪落至此,這些人家破人亡,全拜你宋家所賜!”


    李秘算是明白了,這是“複仇者聯盟”的大本營!


    難怪處一和尚能將這些力量全都聯合起來,因為他們都是宋家的受害者!


    “這……這怎麽會!”宋芝芝捂住嘴巴,也是難以置信。


    周倉指了指老車夫:“老五叔,你來打個頭,讓宋小娘子看清楚她父親的真實麵目。”


    老車夫嘴唇翕動,但到底是開口道:“晚娘,老朽本名楊楚真,乃朝中侍禦史,因彈劾宋玄問結黨營私而遭陷害,我的兒子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妻女被賣作官妓,被蹂躪至死……”


    老車夫一邊說著,一邊撩開了披散的頭發,但見他的老臉布滿了陳年的刀痕。


    也不消多說,他自毀容貌,混入宋家,目的自是不言而喻了。


    老車夫楊楚真掀開了控訴的序幕,屋裏的人,一個個開始講訴自己的故事。


    一樣的家破人亡,不一樣的悲慘痛苦。


    宋芝芝養尊處優,在無憂無慮之中長大,唯一的抱怨是無法選擇自己的夫君,隻能淪為政治聯姻的工具。


    但在她心裏,父兄都不是什麽十惡不赦的壞人,她單純認為這隻是官場的立足根本和手段。


    直到宋舞陽被李秘揭發,她才發現兄長是個惡魔。


    而此時,這些人血淚俱下的控訴,徹底刷新了宋芝芝的三觀。


    她的世界在一點點崩塌,以致於她整個人都麻木僵硬,就好像在聽著別人的故事,荒誕不羈,像個騙局。


    “你們胡說!我阿耶不是這樣的人!”


    “你們都在騙我!別以為我不諳世事,把我當軟柿子來捏!”


    “你們都是卑賤的騙子!”


    宋芝芝素來淡雅有禮,此刻卻麵目猙獰,飽含憤怒的淚水,不顧儀態地咆哮著。


    人群沒有憤怒,眼中更多的是同情。


    在他們看來,宋芝芝是仇人之女,他們恨不得生撕了來解恨。


    可看到宋芝芝如此表現,他們隻是覺得宋芝芝與他們一樣,都是受害者。


    李秘默默聽著這些往事,緊緊抱著宋芝芝的肩膀,避免她做出過激的行為來。


    待得宋芝芝平複了一些,他才朝周倉問道:“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是想讓我放過處一,不要破壞你們的後續行動?”


    周倉搖了搖頭:“恩人有自己的打算,我們也不需要你的同情和可憐,我們隻想讓你知道我們的故事。”


    李秘眉頭一皺,心頭突然一顫:“你們是調虎離山!你們要對宋家做最後一擊!”


    周倉露出笑容來:“不愧是二郎,可惜,你們迴不去了呢。”


    李秘聞言,後背陡然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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