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吏部考功司員外郎,洞察軍政,盤點人事,是必不可少的本事,宋玄問又豈會不知自家兒子是什麽貨色。


    但再如何長大,在父母眼中都是孩子,這一點放眼古今皆準。


    宋玄問對宋舞陽這個幼子的疼溺,是旁人無法理解的。


    這也是他為何被氣到吐血的原因之一。


    可當他冷靜下來,一切也都想清楚了。


    “快去提醒四郎,讓他什麽都不要招認!”


    沒人比他更懂,輿論對名聲的影響有多大。


    如果宋舞陽認罪,宋家必定聲名掃地,名聲這玩意兒,想積攢起來不容易,但想要毀掉,也隻是朝夕頃刻之間罷了。


    他不是沒考慮過,在場的見證人實在太多,宋舞陽想要洗白自是不容易,但他相信兒子沒有惡毒到給家裏投毒。


    他擔心的是淫賊一案,一旦宋舞陽成了淫賊,那一切就都無法挽迴了。


    家仆得令,撒腿就往外跑,這才剛出了門口,就與衝進來的奴婢撞作了一處。


    “阿郎,大事不好了!他們要抓走四郎!”


    “你說什麽!”


    宋玄問驚坐而起,蒼白的老臉再度漲紅。


    “永安坊正李秘勸說了四郎,說什麽投毒和行奸要挑一個,四郎捱不過,已經吐了口供,畫了花押,當場認罪了……”


    “好膽豎子,這是要陷我宋家於萬劫不複了!”


    宋玄問胸膛如破爛的風箱一般,甚至能聽到他唿吸之時的嘶嘶聲,他強忍怒氣,壓著胸中欲吐的一口老血,如暴風雨前的悶雷般沉聲道:


    “給我打殺了這田舍奴!”


    宋玄問縱橫官場,一身好修為,在這一刻徹底破功了。


    橫豎兒子成了淫賊,聲名是保不住了,與其如此,倒不如展露爪牙,既然韜光養晦無法贏得尊敬,那就用強權讓他們感到畏懼!


    家將們都知道宋舞陽是宋家阿郎的心頭肉,也不敢多勸,點了幾個人便到了茶廳這邊來。


    此時徐有功與捕快們正打算把宋舞陽押迴去,這才剛要走,家將們突然嘩啦啦衝出來阻攔了去路。


    李秘之所以急著帶走宋舞陽,就怕宋家阻攔,沒想到怕什麽來什麽。


    “縣尊,我等皆是人證,又有犯人親口供狀,簽字畫押,如何措置,便看你了。”


    這種情況,無論他這個坊正,亦或是曹不凡這個不良帥和雍州府司法參軍的徐有功,都比不過一個長安縣令,就看錢啟庸能不能硬氣一迴了。


    錢啟庸也知道,這攤子事再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眾目睽睽,鐵證如山,如果連人都帶不迴去,宋家是保住了,但他這個知縣也到頭了。


    “宋舞陽已經認罪,本縣要帶他迴去審判治罪,爾等奴婢豈敢阻攔!都滾開!”


    錢啟庸拿出了氣勢來,這些個家將竟是不懼不退,反倒紛紛抽刀,將眾人圍攏了起來。


    “好膽!圍攻公差,爾等想要造反麽,再不退開,一並以共犯論處!”


    曹不凡等人也都紛紛舉起了兵器來。


    李秘已經不知道第幾次見到這種對峙的場麵,對宋家這條地頭蛇的底氣,總算是有了深刻的了解。


    一個致仕養老的吏部考功司員外郎,就已經能夠在長安城這樣的地方耀武揚威,肆無忌憚,若真到了神都洛陽,還不知道是何等光景,這世道真的不讓屁民好活了。


    錢啟庸畢竟師出有名,公人們也憤慨於宋舞陽的惡行,此時更不可能在家將們麵前露怯。


    “你們要幹什麽,還不讓開!”


    宋芝芝對宋家早已心寒到了穀底,此時見得家將胡攪蠻纏,當即站出來嗬斥。


    然而家將們不為所動,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


    眼看著大戰一觸即發,又有七八個奴婢,竟是將宋玄問連人帶床給抬了過來。


    “錢啟庸,宋某雖已致仕,但人在市井,心係朝堂,規矩老夫還是懂的,老朽可不敢為難公人。”


    “隻是李秘這狗奴巧舌如簧,誆騙吾兒,逼他認罪,毀我宋家名譽,此子歹毒陰險,老朽必不饒他!”


    來了,所有人都知道,宋家這是要睜著眼睛顛倒黑白了。


    他們都暗自為李秘感到惋惜,因為在他們看來,胳膊擰不過大腿,一個小小的坊正,又豈能抗衡長安望族的宋家?


    李秘知道再如何解釋也無用,因為宋玄問明擺著來硬的,再怎麽解釋也隻是白費口水罷了。


    “宋員外這是要挑我這個軟柿子來捏了?”


    宋玄問也不搭話,朝錢啟庸道:“錢啟庸,你年輕有為,前途無量,難道要為了一樁糊塗案,為這般樣的小賊而葬送了前程?”


    錢啟庸頓時陷入了遲疑之中。


    他知道如果妥協,便得了宋家人情,即便被戴上昏官狗官的帽子,也不妨礙他青雲直上。


    李秘也不再說話,因為他同樣需要錢啟庸的表態。


    這個縣官值不值得他信任,能不能托付,這對李秘而言,很重要。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錢啟庸也是濕透了後背,他知道自己的決定,會決定他的仕途,他的人生。


    “拿下這小賊!”


    錢啟庸長久的沉默,在宋玄問的意料之中。


    雖然有些意料之中,但李秘還是感到失望透頂。


    眼看著家將們朝他撲過來,一道高瘦的身影擋在了他的身前。


    “宋舞陽已經認罪,諸位都是見證,口供畫押都在這裏,誰敢妨礙辦案,以共犯論處!”


    聲線雖然有些疲累和嘶啞,但語氣中透出的正義力量,使得周遭的人都為之一震。


    “又是你?”


    宋玄問眉頭一皺,看著挺身而出的徐有功,露出了三分譏笑。


    “徐有功,你身上還有幾層皮?大理寺大好前程不要,如今被貶為法曹參軍,卻連雍州府都進不去,隻能派駐到長安縣來簽押,難道還不覺悟過來麽?你是要執迷到底耶!”


    徐有功微微昂首,挺直了腰杆:“我徐有功隻是肉體凡胎,也怕死,也因為被貶而鬱鬱,但我決不能坐視不管!”


    宋玄問哈哈大笑起來:“所以你還信這世間有公理?還是說天真地妄想著老天會開眼?你永遠玩不懂朝堂那一套,我勸你還是別在官場混了!”


    徐有功緊抿嘴唇,搖頭道:“公理如果隻靠老天爺,那是天理,不是公理,所謂公理,是公眾之理,是百姓之理,即便老天不睜眼,我也絕不會閉眼,不會視而不見!”


    擲地有聲。


    徐有功扭頭朝一眾公人道:“諸公,且睜眼!”


    李秘心頭一震,看著徐有功這背影,忍不住眼眶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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