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雖已過,破曉還尚遠。


    柴火劈啪燃燒的聲音,顯得城隍破廟更加的安靜。


    處一和尚仍舊盤坐著,他對李秘的指控不置可否,隻是淡然地說:


    “小僧一介出家人,沒有作奸犯科,更沒有壞了宵禁規矩,這永安坊內,想去哪裏便去哪裏。”


    曹不凡哼了一聲:“永安坊雖不是晉昌坊,但也不是哪裏都去得,照著規矩,入夜閉坊之後,百姓隻能在坊內活動,不得上街,更不得流竄,單憑這一條,就能拘你迴鋪子,打個幾鞭子再說話了。”


    唐朝特有的宵禁製度是保證長安城長治久安的法寶,雖說武則天已經遷都洛陽,長安的處境也大不如前,宵禁規則也沒那麽嚴厲了。


    但武侯或者巡城使想拿捏你,便是走在坊內十字街上,都能打你一頓板子。


    曹不凡的話顯然沒能給處一半點震懾:“這麽說,不良帥這是要打我咯?我白馬寺的和尚都敢打,也屬實少見了。”


    因為薛懷義將白馬寺當成了大本營,寺中那些假僧人跟著薛懷義四處橫行霸道,一度無人敢惹,這些僧人自是充滿優越感,甚至膨脹到不把一般的公人和規矩放在眼中。


    曹不凡是吃過大虧的人,早已被生活磨掉了軍中的淩厲,聽得白馬寺三個字,果然皺起了眉頭來。


    李秘也不與他羅嗦,開門見山地問:“榮怪兒分明是被勒死的,你卻說自縊,之所以騙我,是想自己動手,殺掉宋舞陽吧?”


    說話之際,李秘一直注視著處一和尚的微表情,關注著他的一絲一毫變化。


    果不其然,聽到這裏,處一和尚喉頭聳動,咽了咽口水。


    這根本就是身體反應,即便他再如何麵無表情,喜怒不形於色,也無法掩蓋。


    “我之前確實混過仵作行,但仵作隻是仵作,查驗屍身不是我的專長,若榮怪兒不是自縊,那也不是我騙你,隻是我能力不夠。”


    雖然說得輕巧,但處一和尚沒有表現出半點驚訝,越是沉穩,說明他越是有恃無恐。


    李秘也不再跟他繞彎子:“我提到宋舞陽的時候,你沒有半點情緒波動,甚至都不問一聲這個人是誰。”


    “其實你早就知道宋舞陽才是真正的淫賊,對麽?”


    處一和尚索性不再答話,重新閉上了眼睛。


    李秘輕歎一聲:“能告訴我,你為什麽想殺他麽?”


    處一和尚仍舊沉默。


    “這世道隻有王法,沒有公法,雖然總在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但我也知道這樣的法律沒辦法懲戒特權階級。”


    “宋舞陽是死是活,我並不關心,但我希望世人能知道真相,就算是死,我也希望宋舞陽以真正淫賊的身份死去,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李秘不是聖母,更不會一廂情願地把現代的那一套法治觀念帶到古代來。


    立誌成為神探的他,必須涇渭分明,可以對這個時代的王法不抱希望,但絕不能因此而使真相蒙塵乃至歪曲。


    處一和尚終於是睜開了眼睛:“你也覺得他該死?”


    “他該死,但不該以宋家少郎君的身份死,一碼歸一碼,他犯下的罪行,必須公諸於眾,如果你願意揭發他,就算他入了獄,你一樣有機會能殺他。”


    處一哈哈笑了起來:“你當我三歲小孩?一旦入獄,宋玄問必定死命保他,上得公堂,即便我是薛師的人,也扛不住宋玄問反咬一口,你太小看宋玄問了。”


    “你認為尹若蘭這樣的尚儀,為何從洛陽來長安,為何要如此巴結宋玄問,你可曾想過?”


    李秘微微一愕,頓時說不出話來。


    他對政治實在不敏感,對朝堂那一套根本就沒有半點覺悟,更別提這個朝代這個階段,朝堂爭鬥又多麽的詭譎和慘烈。


    處一和尚看著李秘,隻是搖頭一笑:“宋玄問的罪孽比宋舞陽更深重,但他們一家不也一樣活得好好的麽?”


    “你不用白費勁,就憑你這樣的手段和心腸,隻能整治一些雞毛蒜皮的街坊糾紛,能保得永安坊風平浪靜就不錯了。”


    “迴去吧,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


    處一和尚再度閉上眼睛,仿佛瞬間石化,變成了一座雕像。


    李秘知道,今夜是不可能再讓他開口,便向曹不凡使了個眼色,走出了破廟。


    “曹帥,想要釜底抽薪,還得重新調查處一和尚的家底,他必然經受過悲慘的人生,甚至與宋玄問有極大的關係,說不定正是宋玄問,才導致他今時今日的下場,務必請兄弟們再挖一挖!”


    曹不凡固是願意幫忙,他不是蠢貨,從處一和尚的話語中也聽得出來,李秘所言不錯,這處一根本就是想自己動手,殺掉宋舞陽!


    “可,你又為何如此篤定,是宋玄問害得他落入如此窘境?”


    李秘遲疑了片刻,到底是組織了語言,朝他解釋了一番。


    “處一這是典型的義務警員心理,哦,就是將懲惡揚善當成使命,雖然不是公差,但卻認為公差都沒用,隻有自己的方式能夠真正剿滅罪惡,這類人大部分披著懲惡揚善的外衣,滿足自己殺人的欲望。”


    “當然了,也有個別正義之士,在你們這個時代,應該算是真正的俠士吧。”


    曹不凡有些詫異:“這有什麽不對?懲惡揚善的心思,很多人都有,大不了就是個綠林豪強,這跟宋玄問害他又有什麽幹係?”


    李秘早知道這時代的人法製觀念不同,但沒想到他們開明到了這地步。


    “義務警員的犯罪心理通常與個人經曆有關,他本人或者親近的人,很有可能遭遇過巨大的變故,而且成為了無辜的受害者,導致他們的人生和命運發生極大的轉折。”


    “他們會複仇,起先是針對迫害他們的兇手,但這種複仇滿足感會消退,於是犯罪衝動會擴大到同類型的其他壞人身上。”


    “這種人通常善於隱藏自己並習慣這種戴著麵具的生活,他們有著極強的自尊和自信,以及自我認同,他們會說服自己,這種犯罪是為了淨化社會,使得這個世界更美好,具有崇高而神聖的屬性。”


    “繼續發展下去,他們會神化自己,從而掌握他人生死,選擇的對象也會從有罪的人,擴展到沒有大罪卻犯了小錯的人,會越來越極端,他最終會變成一個殺人狂魔。”


    李秘解釋的都是犯罪心理學的理論東西,但曹不凡卻聽得目瞪口呆。


    因為這無異於是李秘對處一和尚的命運判詞,這種預言,不是神棍口中的故弄玄虛,更像曾經的袁天罡和李淳風那樣的預判!


    李秘也意識到自己說太多了,當即訕笑道:“伏龍觀的老師父教我的,曹帥見笑了……”


    曹不凡這才恍然大悟,終南山不愧是神仙之地,李秘這麽年輕,就已經有了如此智慧,往後隻怕要魚躍龍門了。


    然而正要說話,曹不凡卻突然目光呆滯,遙遙望著遠方,大驚失色。


    “走水了?那是什麽地方?”


    “怕不是宋家吧?”


    李秘遠遠一看,衝天的火光正是宋家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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