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0章 陳州之戰


    楚行沒想到,有過在大乾出仕經驗的周鳳祥,而且還屬於第三兵團高層的周鳳祥,明明已經沒有退路可言,在明廷已經將他的腦袋標價為五千兩的情況下,他依然能推辭的如此幹脆。


    這跟楚行認識的那些矯情的官員,跟那些表麵上忠孝節義,喊著為大明赴死,絕對不能南遷,但是該出賣崇禎的時候,一點都不猶豫的官員,還真的不一樣。


    眼前這個年輕人,眼神裏有光,心中有信仰。


    楚行在心中無比遺憾的同時,其實對於周鳳翔這個年輕的讀書人,也越發的欣賞了。


    他不僅僅欣賞他能夠在思想教官的位置上脫穎而出,也不僅僅欣賞他臨危不懼,敢於率領一眾騎兵,與吳三桂交鋒。


    更在於,他能念舊,在關鍵時刻,連性命都不顧,救下昔日的舊友。


    這個一個非常璀璨,但是卻又極度矛盾的讀書人。


    周鳳翔的請求也很簡單,那就是為充滿苦難的鬆江府百姓求情。


    鬆江府其實非常繁榮,僅僅是鬆江府一地,往年送到京師的賦稅,就足足有八十萬。


    鬆江府的糧食產量,更是驚人,一年高達九百四十萬石,而起工商業也因為棉紡織業的興起,也極度繁榮。


    但那時之前,因為大乾的崛起,朝廷對抗大乾的過程中,需要海量的財富作為支撐。


    而素來富裕的鬆江府首當其中,被偽明進行了竭澤而漁式的挖掘,致使工商業大麵積破產,百姓更是流離失所,衣不蔽體。


    所以周鳳祥認為,拿之前的數據作為支撐,去收取現在鬆江府的賦稅,對於鬆江府是極其不公平的。


    他早年在鬆江府求學,也希望給鬆江府百姓一個機會。


    今日麵見楚行,他就想請楚行大筆一揮,免去若幹。


    楚行聞言,不由得點點頭,他其實心裏很清楚,周鳳祥表麵上是為鬆江府求情,其實也是在隱隱約約的勸諫。


    鬆江府昔日乃是南直隸最為富裕的區域之一,如今都落得如今這個模樣。


    戰爭對於地方的摧毀是非常大的。


    希望大乾在設定稅收政策是,不要過度依賴往日的數據,更多的要參照實情。


    楚行對於周鳳翔越發的滿意,不過他卻不準備答應周鳳翔的請求,而是頷首說道:“周卿,孤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正所謂,升米恩,鬥米仇,大乾恩惠雖多,卻不能隨便亂灑,不然這臣民就不覺得孤是仁善之君,將孤當做傻子,反而於施政有礙。


    這蠲免,還是他們自己爭出來的好,新政不是給百姓留出了民會一途麽?”


    楚行看著若有所思的周鳳翔笑了,看來周鳳翔雖然跟著一群進修的官吏聊了很久,但是卻並沒怎麽領悟他政務變革的根本。


    想要減免錢糧,讓他們的民會跟縣官談唄,跟大乾談唄,隻要是實際情況,大乾怎麽可能跟偽明一樣竭澤而漁。


    而且縣官是父母官,是服務官,他們也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為地方爭取。


    聽完大乾國主楚行所言,這下子輪到周鳳祥這個大才子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是如何也沒有想到,大王竟然有這般偉岸寬闊的心胸。


    身為高高在上的統治者,身為一國之君,竟然能容忍百姓跟朝廷唱對台戲,談論賦稅。


    當然,實際上,還是不對等的。


    畢竟一方麵是朝廷,一方麵是百姓。


    而所謂的民會,也隻是給種田的老百姓一個發出聲音的渠道。


    但是,這個方向,大乾的努力,周鳳祥看到了。


    他知道,眼前這位大王,從未忘記那些支持過的百姓,從未忘記他的政治諾言,大乾就是為了拯救天下百姓而存在的。


    大乾從始至終都沒有變,他們的王,也從始至終沒有變。


    而這位大王身邊兒,依然有一大票,為了當初他們在山溝溝裏呐喊出來的政治宣言而努力的追隨者,並且希望吸納更多的信中,並且希望造福更多的人。


    雖然他並不完美,但是僅僅是一個方向,就已經讓周鳳翔這種舊式文人驚歎不已了。


    直覺確實符合上古三代君民相平之淳政,卻與秦後治國根底完全不合。


    若是能實現,別說三百年,便是千年的王朝都不在話下。


    因為自古以來,鬧事的都是這些苦難的活不下去的百姓,他們若是能一直活下去,誰願意造反?


    周鳳翔越琢磨越覺得大乾國主的改革深不可測。


    於是乎,周鳳祥對楚行這般為政越來越感興趣,繼續看下去的心思炙熱如火,隻是……剛剛才明言不願做官呢。


    彼其娘之。


    草率了。


    周鳳翔一時間不知道有多懊惱。


    “孤也知道,你們這些文人,喜好麵皮,昔日的同窗,昔日的故友,嫉妒你,有了好去處,整日裏給你寫信咒罵你,甚至於威脅你的家人,讓你無法安心出仕大乾。”


    “這是孤的錯誤啊!是孤的行為,導致你落入今日的田地。”


    “但是孤又豈能甘心卿這等賢人,流落於草野呢!昔日第三兵團之事,孤並未怪罪愛卿,實在是軍心洶洶,不可違背,但孤心中一直惦記著你呢。”


    “孤無時無刻不想著給你尋個機會,讓你為大乾做事,為天下蒼生做事。”


    周鳳翔聞言,卻是當場落淚,“臣知曉,那一日,大王親臨醫院,探望臣,怕被外人知曉,隔著紗窗,囑咐醫師,要勤給臣更換被褥,細心嗬護,臣都知道。”


    “人非草木,誰能無情,臣隻怨自己為聲名所累,不能一心一意為大王效命。”


    說著,周鳳翔忽然上前一步,雙手加額如揖禮,勉力彎腰——這叫鞠躬;然後直身,雙膝同時著地,緩緩下拜,手掌著地,額頭貼手掌上——這叫拜;然後直起上身,同時手聚到了齊眉的地步——這叫興!


    這是華夏幾千年來傳承下來的古禮,甚至於現代文人已經不再使用了。


    但在場的張家玉都看的目瞪口呆了。


    周鳳翔也著實讓楚行的一席話給感染了,誠懇道:“大王,臣飽讀詩書,自忖不算是滿腹經綸,也勉強算是個讀書人吧。”


    張家玉在一旁就非常尷尬。


    你才勉強算是個讀書人?


    我算什麽?


    文盲嗎?


    “臣聽聞,您經常讀史,自然知曉食君之祿,分君之憂的道理。按照道理來講,臣應該為崇禎皇帝死節的。隻要臣一日不死,便要受內心的譴責,便要受天下讀書人的咒罵。崇禎皇帝對臣確實不薄。”


    “可大王是無辜的啊!臣死不死,其實並不重要!可臣如果死了,如何報答大王的恩情呢?”


    大起大落之下,待聽到最後一句話時,楚行也十分感慨。


    不過楚行也覺得,話已經說到這份上,再逼迫周鳳翔也沒什麽用處。


    畢竟他不是渣男,隻想著解渴,還想著甜甜的感覺。


    他覺得周鳳翔再說下去,可能就要勉強答應自己了。


    “不能安心出仕,那便罷了吧,與其每天糾結、痛苦,還不如為我私人做些事情。”


    “如此一來,非是君臣關係,也不至於有那麽多的憂慮。”


    楚行換了角度,將他的構想說了個大概。他覺得周鳳翔可以有更好的安置。


    聽到後來,張家玉固然是唿吸難平,羨慕的想當場掐死周鳳翔。


    而周鳳祥也是當場兩眼放光,心中積鬱之氣一掃而空。


    他覺得,這事兒他當仁不讓。


    “揚州文社社長!賢兄,別看是大王私產,這可是日後的館閣之位啊!”


    黃昏,二人暈乎乎出了大乾王府,也不乘馬車,就一腳深一腳淺地走著,他們都是滿身心躁熱,必須得吹吹涼風,才能確認自己還是清醒的,之前所曆是真實的。


    “周某何德何能,得大王如此青睞,隻能用手中的筆,為大王戰鬥了……”


    周鳳翔表情雖然平靜,但是內心的翻湧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張家玉:“( ̄_, ̄)”


    楚行自從入主揚州府之後,便自掏腰包,辦了一家“揚州文社”,其實就是後世的報社,但是一直沒有什麽效果,因為大乾說到底是不被正統文人階層認可的。


    而大乾的文人麽,你讓他拿著刀子砍人他可能很強,但是你讓他寫文章,宣揚政治話題,替楚行做喉舌。


    除了極個別的諸如寇烈、黃宗羲、趙汝才之流,其他人甚至還不如楚行個人。


    大多數都是一句彼其娘之走天下的。


    所以揚州文社,一直也沒有什麽影響力。


    但是楚行這次,準備任命周鳳翔為社長,定下每月若幹銀子的經費,再將王府附近的一處宅院撥給他,並把她妻子的工作也解決了,讓他湊些筆杆子,當大乾王府的政令鼓吹手。


    作為崇禎當初手頭上數一數二的禦用文人,這筆杆子肯定是沒得挑的。


    這揚州文社會在每月旬日出一份名為《揚州時報》的新鮮事物,楚行最初說出“報紙”二字的時候,周鳳翔還不明白,待楚行仔細解釋,才恍然明悟,這不就是小抄麽?


    小抄願意是指:作弊用的紙條,後用來泛稱抄寫各種訊息,以方便攜帶、閱讀的小紙片。


    由他主持,或者自撰,或者邀訪名士,評點大乾王府善政,這可是開士人論政之新地,翰林出身的周鳳翔自然興奮不已。


    這東西做好了,意味著自己有可能成為大乾的文壇領袖。


    什麽錢謙益、吳偉業都得靠邊兒站。


    而這揚州文社的性質,也正好遂了周鳳翔還不想公開出仕新朝的想法。


    揚州文社不是官府衙門,《揚州時報》也不是邸報,楚行有意讓《揚州時報》成為一份“獨立媒體”,經費就不能從朝廷走,而是從他個人產業走。


    這叫啥,這叫曲徑通幽啊。


    周鳳翔忽然渾身充斥著鬥誌。


    便迴到了軍醫院附近租住的宅院,畢竟揚州居,大不易。


    妻子迎上來,一邊替他寬衣打理,一邊慨歎地念叨著:“方公子又喝得爛醉,若不是幾位新朝官爺看護著送迴來,恐怕已被巡警抓去坐監了。


    他既不想投靠大乾,又要出外招搖,真是苦了跟著他的碧鳶姑娘。成天在酒肆裏遊蕩,他爹還要治病,眼見家中積蓄都沒剩幾個,唉……”


    “昔日的方家也是名門望族,莫非就要毀在他們這一代手裏麽?”


    周鳳翔一怔,方文朔就租住在他隔壁,自家妻子跟那方文朔的妻子處得很熟,自是為閨友擔心。


    不過看看眼前的賢妻,周鳳翔心裏也很感慨,大乾國主絕對是他見過最溫和,最為下屬考慮的主上了,換做其他人,怎麽會想起來,幫忙把自己這個罪臣的妻子,也從京師偷偷的接迴來呢。


    想起楚行要他自己招攬一些人手,周鳳翔心中一動。


    方文朔不願效力新朝,跟著他為新朝善政鼓吹,不僅能有事做,也能得一份潤筆度日,兩全其美,自己也算為朋友盡了一份心。


    大乾王府,楚行隻覺腦仁發痛,但卻興奮異常,揚州文社和《揚州時報》這一手撒出去,治政又將多出一分借力。


    跟曆史上曆代王朝的政改不同,他握有先進工具,而由這工具,原本著落於農人之事的政改,卻又將那些疏離在大乾治外的讀書人牽了迴來。


    他這大乾一國,一旦基層官府機構鋪出,而輿論又能由報紙融在一起,社會的組織度和政府的運轉效率,將遠遠強過偽明,想透了這一層,他有一種破關跨入新天地的豁然。


    偽明那一幫人絕對想不到,自己即便是不動用刀槍,也能置他們於死地。


    更何況,自己眼下並非一點刀槍不動,大乾的子弟兵,正在前線鏖戰,不斷壓縮偽明的生存空間。


    不過楚行也明白,輿論本身就是一個戰場,他前世就生活在信息爆炸的時代。


    自然清楚,輿論一起,那就不能指望盡皆掌控。


    周鳳翔是翰林出身,他弄的報紙,應該隻有讀書人看得懂。


    還得讓申濟芳、劉必顯從民人角度,再弄一份俗人所看的報紙。


    另外,寇烈也可以出一份類似青州學報的東西,專門推廣救民主義。


    還有,政論不能隻出自一家,最好能鼓動其他人也出,同時大乾王府也該有一份官報,將明廷原本就有的邸報小抄印成報紙,從官方角度來談政務……


    腦袋越想越痛,楚行終於承受不住,找來王妃按摩。


    “這些書生,又腐又酸又虛偽,要讓他們做事,徑直開價就好嘛,十兩不成就開百兩,想要故意拿翹的,就來硬的,不相信他們不低頭!聽說那女真人可用的是刀子呢,楚行哥哥用拳頭鞭子就好!何必這般客氣?”


    楚玉兒趴在楚行背上,一邊按摩一邊嘀咕著。之前楚行接見周鳳翔二人,誤了晚飯時間,她親自下廚做的宵夜都擱涼了,媳婦心眼小,連帶也埋怨起了楚行對待讀書人的態度。


    “來硬的啊……”


    楚行迷迷糊糊,翻身將楚玉兒圈在了懷裏。


    楚行所謂的戰爭,其實是指河南一帶。


    此時此刻,就在楚行跟王妃你儂我儂的時候,河南陳州炮聲不斷。


    城裏不斷迴蕩著震耳欲聾的聲音,還伴隨著房屋垮塌的連綿轟響,西門被轟塌的一段城牆處,一群藍衣官兵如眾星拱月一般,護著一個窈窕身影踏上瓦礫堆。


    即便瓦礫堆已經被清理大半,紅娘子依舊步履艱難,皮靴落處,片片紅褐血跡,讓她俏臉發白,接著一步踩在奇怪的東西上,發出喀喇一聲脆響,紅娘子下意識看去,身形一晃,差點摔倒,她踏在了一顆人頭。


    “嘔……”


    猙獰人頭入目,紅娘子腸胃翻騰,掩嘴欲嘔,親衛女將趕緊扶住了她。


    “聖女?”


    親衛看她的目光很是奇怪,像是在研究這嘔吐有沒有其他什麽跡象。因為李岩管不了紅娘子,便給他們寫信,讓她們注意一點。


    “我行的……”


    紅娘子咬牙,生生壓住了體內翻江倒海的勢頭,抬頭看向城內。


    “打到這步田地,他們還是不願降嗎?”


    她蹙起柳眉問著。


    “城裏不僅有明軍,還有民勇,受了狗官蠱惑,就如那朱大典混人一般,要血戰到底。”


    磐石旅副旅長程副業恭敬地答著,紅娘子站在瓦礫堆上,舉目眺望城內情形,一眼就看到城內是一片被轟塌的民宅。


    明軍連帶民勇據巷死守,可大乾官兵早有大量巷戰的經驗,直接推炮平城。


    見到大道上密密麻麻仆滿了破麻袋一般的屍體。


    那該是磐石旅自缺口衝入城內時,自覺或是不自覺地擋在路口的百姓。


    大乾官兵也沒愚蠢到近距對戰還收槍退步,這些屍體該都是排槍下的犧牲品。


    淚水在紅娘子眼角轉著,她開始有些明白,為何李岩總是不要她上戰場了。


    她不願見到這情形,心腸軟下來,死的是自己的兵,心腸硬起來,死的卻是無辜民人,戰爭果然是排斥女人的。


    紅娘子敵不過心中的煎熬,最終下令停止炮火平城,將頑抗之敵圍起來,繼續勸降。


    程副業和磐石旅將領們相互對視,心說果然如此,紅娘子終究還是女兒家心腸。


    這道命令從軍事上看很有些昏聵,巷戰犬牙交錯,己方不動,敵方要動,為了拉平戰線利於圍困,就必須放棄很多血戰後才得來的地盤。


    可紅娘子身份特殊,不僅僅是白蓮教的聖女,還在軍中,在河南有莫大的影響力,就連磐石旅的旅長李承先都不敢在她麵前耍小心思,更別說其他人,她這一開口,陳州城裏的炮聲頓時沉寂。


    “不能這麽打下去了,能勸得降了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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