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7章 鳳陽危


    楚行一直目視文武如潮水般離去,眼神深邃且銳利,他的身軀穩固如海岸邊兒的岩石。


    潘興侍奉楚行已久,早就知曉了王上的習慣,默默的倒了一杯苦茶,然後持劍側立在楚行一旁一動不動,如老僧入定一般,連唿吸都變的綿長且緩慢。


    而待眾人徹底散去,劉必顯趴在桌子上,將王命擬好,走向前交給楚行。


    楚行卻連看一眼都不願意去看了,而是直接石破天驚的說道:“劉卿,直接毀了這道王命即可,重新下筆,告訴賀九牛,你也是老將了,怎麽這般毛毛躁躁的。告訴他,孤知道你丟了城池,接下來的事情,允許他戴罪立功,但以後上書,要注意措辭。再有……”


    劉必顯緩緩點頭,當即撕毀了之前自己準備了半響措辭才寫好的王命,然後迴到座位上,筆走龍蛇,重新替楚行撰寫王命。


    不消片刻,又是一張文采飛揚的王令,劉必顯恭敬的將王令遞給楚行,由大王查看,蓋上印璽。


    身為王上的大秘,有的時候,要比任何人都有想法,可有的時候,卻還是沉默一些為好。


    未己,申濟芳也匆匆去而複返。


    “等一刻鍾,召胡燁和李宗為迴來,若是之前出去的人有迴來的,直接讓他們進來,不必聲張!還有……”楚行迅速發令,驚得申濟芳連話都不敢接,直接轉身離開。


    就這樣,楚行枯坐片刻,卻果然有人匆匆折返,正是之前無意間看到信函內容的山東布政使齊岐山。


    “王上,局勢大亂矣,如之奈何啊?”重新進來,齊岐山的慌亂沒有絲毫的減少,反而連說話都不利索了。


    看的不遠處的劉必顯和申濟芳都不斷的搖頭,怎麽這般人物也能做到封疆大吏。


    如若早些年,我們投奔大乾,豈不是都做到內閣首輔了?


    “廢物!給孤靜下心來!你也算是孤的封疆大吏了,這般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因為其忠貞與勇於任事,楚行難免惜才,便忍不住多說了兩句:“


    也就是這裏隻有你我君臣,二位軍機,包括老潘都不是外人,若是讓旁人看見,豈不是貽笑大方?”


    見齊岐山雖然一臉羞愧,卻不改其慌亂之色。


    楚行嚴肅相對:“太史公說,心有激雷而麵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矣。


    我知道,真的遇到大事,不慌不燥這種事情很難做到,也幾乎無人能做到。


    但既為國家大臣,初時聞訊有些驚惶倒也罷了,可木已成舟,如何現在還要慌亂?被下麵那些軍將看到,怕是更要失措的。”


    齊岐山登時麵紅耳赤,卻是勉力整理,深唿吸數次後再度在空蕩蕩的堂上拱手:“王上,敢問該如何應對?臣雖惶恐,可臣萬死不辭!”


    “不要你萬死不辭,”楚行搖頭相對:“至於該如何應對,孤還有再確定一件事情才能與你交代。”


    齊岐山微微一怔,一時疑惑,剛要再問,卻不料身後稍許動靜再起,迴頭一看,赫然是申濟芳引著李岩去而複返。


    “王上!”李岩甫一歸來便拱手相對:“臣剛才見齊大人失態,略有揣測,還請王上直言相告,到底是哪裏軍情?亦或是哪裏有天崩地裂之事,不好當著眾臣的麵不好公布,請您示下,臣願意與大乾共存亡,王上不必遮掩。”


    “且等胡尚書與李尚書。”楚行再度搖頭。


    李岩無奈,隻能與齊岐山相顧,然後強做忍耐。不過見君主一臉鎮定,李岩的心倒是稍稍放下了一些。不至於與齊岐山一般慌亂無措。


    但就在二人準備各自落座之時,申濟芳卻又引第三個人進來了,而此人著實出乎楚行的意料。


    “陛下!”


    卻是新加入大乾懷抱沒有多久的苗人鳳直接當堂單膝下跪,大禮參拜。


    對著楚行便是猛地磕了三個響頭。


    “俺不對,臣冒昧……可若局麵有一二不妥之處,臣為武夫,當為國家、為王上效死!”


    言罷,其人不待楚行開口,便主動起身趨步後退。


    然後直接轉出堂去了……顯然,他知道自己沒必要也沒資格參與最終決斷。


    但他作為武臣,該有的態度,卻毫不遲疑的拿了出來。


    見此情形,楚行難得一歎。誰能想到呢,一個剛剛加入大乾沒多久的江湖草莽,竟然有這般見識,又有這般的赤膽忠心呢?


    又等了片刻,申濟芳終於將胡燁與李宗為帶迴。


    “李宗為!”楚行幹脆至極,“此次你全程參與協調,你且來說,你覺得此時此刻,秦去疾是否已經成功跨海登陸了?”


    聞得此言,除申濟芳、劉必顯,以及李宗為本人外,其餘人等俱皆變色。秦去疾不是在鎮守青州府嗎?怎麽忽然去跨海登陸了?


    秦去疾如果不在青州府,那豈不是意味著整個山東西部,最後一道防線,就成了陳先贇一個人?


    陳先贇一旦崩潰,那豈不是意味著山東之地,盡數暴漏在朱大典的攻擊範圍內?


    “好教王上知道……”李宗為深唿吸了一口氣,也是勉強相對,很顯然因為問題的突兀而有些措手不及:“臣大約猜度,應該是成了!”


    “怎麽說?”楚行追問不停。


    “臣並不知曉具體的情況,隻是出發前,觀看了秦去疾將軍的準備情況,應該是沒有問題……”


    “他給孤的奏疏裏也說準備很完備。”


    “可是今年海上風浪大,且明軍沿海是有水師防禦的,能否突破也是一個問題。”李宗為略顯猶豫,見楚行擰眉看向自己,李宗為陡然間精神一震說道:“不過,秦去疾將軍用兵素來穩妥,不浪費時間,不做冗餘之事,且明軍大軍南下,京畿之地的防務,再怎麽穩妥,也應該是有個限度的。”


    “不過說到底事情還是有些倉促。”見李宗為強打精神,楚行知道自己有些心急了,忍不住長歎一聲。


    “倉促雖然倉促,但是眼下京師空虛卻是實打實的。”李宗為也頗為無奈,因為他雖然認可秦去疾渡海作戰的計劃,但是具體的效果是啥,他也不知道。


    因為這水師一旦上了茫茫大海,想知道情報,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了。


    “且去!”楚行抬手相對:“今日事不許說與別人,迴去替孤安撫臣僚之心。”


    李宗為即刻會意告辭。


    “王上!”李岩嚴肅至極:“到底出了何事?秦去疾部渡海作戰又是怎麽一迴事?”


    沒有得到確切答複的楚行扶額不動,一聲不吭。


    而漸漸平複心情的齊岐山無奈起身,卻是對著莫名其妙的胡燁和神色嚴肅的李岩說出了一句話來:


    “明軍並未徹底攻克固始、商城,乃是偷渡汝水,偷襲八公山成功。”


    “八公山?”李岩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壽州以北,下一步就是壽州了。”跟著楚行混了那麽多年的胡爺,倒是不一般的,頃刻間麵色煞白,脫口而出:“中都危矣!”


    李岩身形晃了一晃,也是麵無血色,半日方才失聲相對:“怪不得十幾萬大軍雲集河南湖廣,卻連固始等地都不能一鼓而下,也沒有從大股增兵,怕是早在窺伺水路了……”


    “他們的探子看到了孤的王旗,以為孤在那裏。”許久都沒反應的楚行忽然於閉目中出聲,“天下人也都以為孤在那裏!”


    “關鍵是該作何應對?”胡燁強壓內心慌亂,嚴肅相對。胡爺字起家以來,是大乾臣子之中,最能臨危不亂的。


    “兩條路而已。”李岩很快也冷靜了下來:“一則發大兵救援鳳陽府;二則佯作不知,尋機決戰……王上!”


    “你以為該如何?”楚行幹脆應聲道。


    “其實明軍未必就能渡過去許多兵。”李岩稍作思索,繼而再勸:“因為他們在內陸沒有那麽多船!發兵救援問題應當不大,可秦去疾……”


    李岩下意識的看向了輿圖之中,山東的方向。


    “若敵軍兵少,本地自能抵擋,若敵軍兵多,水道狹窄,明軍一旦堵塞,便無法及時發兵,所以便大略可以指望鳳陽周邊兵馬去救。”楚行抬頭相對,打斷了李岩:“但問題在於,秦去疾此時到底有沒有殺進去?還剩多少兵?”


    “若殺進去,便是不虧!”齊岐山咬牙道:“北直隸,那是大明的首府,若是被偷襲,怕是惶恐姿態不亞於我們……”


    “不對。”胡燁搖頭不止,“秦去疾若是成了,一時半會退不迴來,山東反而空虛。”


    “王上,秦去疾一部到底是怎麽一迴事?”李岩也想到了關鍵。


    “其實也並非是倉促起兵,而是朱大典入侵山東之前,孤便與他有過一段時間的跨海作戰的討論。”


    楚行坦誠相告:“這次臨行前,孤決意死守潁州,更與他有溝通,彼時所想,他若是進攻京師成功,造成一定的破壞,便可以牽製大量的明軍。


    而且朱大典若是不能攻克山東各地的話,我們便可以調集重兵,直接吞了他。


    便是秦去疾不參與圍殲之戰,也能使得天下震動,各地的偽明士兵,士氣盡喪!”


    “孤未曾與其他人講過此事,之前他在軍報中稍有提及,也都被孤私藏了下來。”


    李岩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因為這個計劃固然不符合他的固守心思,大王上對下屬瞞著許多事情也讓人不滿,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這真是一個好計劃。


    因為一旦成功,確實足以為各地分攤壓力,也最大程度上利用了何汝斌的水上優勢。最關鍵的是,這各計劃,實在是太拿捏人心了。在他之前,陳二牛試探進攻京師退了,紅娘子試探進攻京師也退了。甚至於第三次,從大乾叛變過去的文臣,帶著大量的天津衛一帶的兵馬,鬧了一陣之後也退了。


    連續三次動蕩,換做是誰,也會覺得大乾技窮了,不至於想起他辦法搞偷襲了。


    可就在這個時候,秦去疾若是乘舟渡海,偷襲天津衛,那十有八九是可以一戰而定的。


    屆時大軍,完全可以沿著當初女真人進攻偽明的路線,直接本著京師打過去。


    到時候朱大典也好,孫承宗也罷,甚至於江南的馬士英、劉宇烈心驚肉跳是輕的,他們敢不援助京師,難道就不怕秦去疾用大炮轟塌了京師,滅了他朱明的江山嗎?


    甚至於在慌亂之中,李岩連歌謠和死法都想法了。


    崇禎不是總是自詡天朝正朔嗎?那便用糧食收買那些吃不上飯的饑民乞兒,讓他們挖地道,讓狗皇帝感受下天下百姓對他的怨恨。


    “臣冒昧,”就在這時,一直低頭寫旨意的劉必顯忽然起身:“臣以為秦將軍怕是已經渡海了。”


    楚行與其餘幾人一起愕然相對:


    “你如何得知?”


    “王上,臣冒昧猜度。”劉必顯拱手相對:“蘇州戰役打響之後,明軍調集眾多水師,前往設防,便是京師的水師也被調動了大半。而我們卻一直並未大規模出動水師,這便是秦將軍的機會。此外便是紅娘子起事以來,明軍的反應了,他們以為禍亂生於內陸,便調兵遣將,圍剿紅娘子,以至於沿海的兵力,會變得異常空虛,我們所見,當是明軍的空城之計罷了。”


    眾人一時沉默,卻無人能駁斥。


    且說,楚行負手走出堂來,往院中一行,仰頭一看。


    隻見夜墨之下,銀河橫貫,繁星閃亮,多如牛毛,而在晚間,夜風暢爽,也比室內舒爽的多……


    倒是讓他一時看的癡了。


    這無限的江山,真的是美如畫啊!


    他終於知道,為何同樣的江山,在不同人眼裏看來,顏色這般不同了。


    此時此刻,楚行雖然還不是秦皇漢武之流,但卻觀賞天地,也有了別樣的一番滋味。


    那種幾乎和天地融為一體,自己的一言一行,真的在改造這個世界的時候,那種美感,那種成就感,幾乎能沁入自己的毛孔之中去。


    而這位王上吹了一陣子風,看了許久的銀河,半日方才望天興歎:“這裏是潁州,如果不是因為朝廷的圍剿,孤可能一輩子都來不到這裏。


    但偽明既然要打,那孤就必須奉陪,所以孤到了潁州以後,別看暗中調兵遣將,似乎要如何如何,但隻是為必要之時做準備而已,內裏其實真就存了與明軍耗下去、拖下去,比底力,看誰先撐不下去……”


    “王上。”李岩聞得此言,不喜反驚,因為他已經猜到了楚行的想法。


    “但今日之事,卻讓孤意識到,這是國戰,且說雙方都已經傾力而為的國戰,雖然現在雙方都還沒有全麵接戰,都還隻是小心再小心,可稍有動作,卻注定要相互牽扯,繼而引出一團亂麻的……”


    楚行繼續望天言道:“諸卿,開工沒有迴頭箭,咱們退無可退,避無可避了。”


    “大王。”


    李岩麵色愈發嚴峻,而與此同時,胡燁、齊岐山、劉必顯、申濟芳四人卻俱皆沉默,隻是認真望著這位年輕王上的後背聽講。


    “孤之前不止一次說過,想要打敗偽明,就要有持久作戰的心思。”


    楚行沒有理會李岩,隻是終於迴頭相顧幾名重臣:“今日也還是這般看法。但問題在於,一次又一次,明軍當麵而來,哪次是能靠耗著給耗下去的?耗下去,那是國家層麵的戰略,不該是打仗時的選擇……


    戰事進展到現在,咱們有了些家底,有了些敢戰的部隊,為什麽反而以為就該靠著固守等下去?”


    “說實話,不僅僅是將士們覺得不對,孤也覺得不對!”


    李岩已經不說話了,他能說的已經全說了,而其餘幾人早已經神色嚴肅,隻有楚行一人喋喋不休:“現在的情況是,壽州作為防線的中段,很可能馬上被明軍突破了,鳳陽府必然震動。但秦去疾也很可能已經成功渡海到了京畿,對偽明的主力部隊形成戰略牽製。而山東哪裏,我們又有臨時的兵力優勢,……那麽若局部戰場有利,我們為什麽反而要耗下去,被動等待?等什麽?等局勢變得糟糕以後朱大典主動引大軍攻城,還是等孫承宗自己忽然跟諸葛亮一樣死了?”


    說到這裏,楚行自己都笑了,但笑聲即刻停止:


    “陳二黑一心想立功不提,他的話其實是有道理的,齊岐山的話也是有道理的,大家都是猜度,都不知道對方到底能做到什麽份上,所以,正如大家一再說的那般,主動出擊是賭國運,孤以為一點都沒錯,就是賭,賭國運賭自己的性命!但問題在於,我們賭不起嗎?還是我們不敢賭?不該賭?賭輸了怎麽樣,死?別忘了,咱們才是造反派!咱們才是亂黨!連賭命都不敢!造他娘的什麽反!”


    “別人不知道,但孤這一次,真不怕死,更不怕賭!”


    “你們都在給孤算賬,一個人一個算法,但隻有咱們這些人心裏配有一筆賬嗎?咱們這些天,總是說戰略,說兵力,卻可曾問過大乾老百姓,問問那些中原之地被整個屠城的冤魂野鬼,他們還願不願意再等下去?想不想看我們去賭?!”


    “你們總想知道孤心裏的那筆賬到底是怎麽算的,而且總覺得孤心裏的賬目該裝著天下人,該多麽精妙、多麽大義凜然、多麽顧及全局,孤今日就告訴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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