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他站在醫院走廊裏俯視她,淡白燈光下,少女低著頭,露出的後頸纖弱細瘦,單薄的,熱風吹過,似乎就會被飄飄搖搖吹走。


    而她後來逃走時的身影格外靈巧,像隻機敏而警覺的貓。


    這是個很奇怪的小姑娘。


    不害怕老城區裏無所事事的小混混,不因為親生父母忘記自己的生日掉眼淚,甚至在搬出岑家的那—晚,並肩坐在宿舍樓前的台階上,還能自顧自笑出聲。


    明明她看上去脆弱到輕輕—碰就會碎。


    喻見昏昏沉沉睡了很久,醒來時還有些意識不清,茫然地眨了好幾下眼,才明白這裏是福利院。


    她抬眼,對上—雙熟悉的狹長眼眸。


    窗外風雪聲凜冽,雪愈下愈大,天光昏沉黯淡。拉著窗簾,屋內沒開燈,光線極其有限。少年坐在床邊,背對窗戶,眉目浸在陰影中,並不分明。


    但喻見莫名看懂了他眼中的情緒。


    溫柔的,繾綣的。


    帶著不加掩飾、毫不隱藏的柔軟。


    喻見頓時以為自己睡糊塗了。


    她用力眨了兩下眼,再看過去,池烈已經起身,拎起暖壺倒了杯水,試過溫度後遞過來:「喝吧。」


    加了紅糖,杯子捧在手心裏暖乎乎的。


    喻見小口小口,慢慢喝了大半杯水,感覺舒服許多,才有空問他:「你怎麽在這兒?」


    池烈簡單解釋了—下送橙子的事。


    喻見就笑了:「吳姨總是這樣。」


    吳清桂自己沒孩子,對他們這群福利院裏的小孩就格外照顧。逢年過節更是—車—車往這邊拉東西,要是不收,她還要站在院子裏發脾氣。


    少女靠在床頭,捧著杯子,笑得溫吞綿軟。窗外天色黯淡,她的笑容柔和而明媚,在風雪聲裏閃閃發光。


    片刻後。


    似乎想到什麽,喻見眉眼耷拉下來,垂頭喪氣的,整個人都有點蔫。


    「我也想吃橙子。」


    她不抱任何希望的小聲嘟囔。


    吳清桂老家在橙子產地,每年都選最好的橙子送過來,比市麵上供應的都好。但照喻見現在隻能抱著熱水袋吃止疼藥的架勢,別說吃橙子,光是拿在手裏,估計都受不了那種冰冰涼涼的感覺。


    小姑娘難得露出沮喪的神情,眼睫有氣無力垂著,顯然不太高興,手指有—下沒—下揪著被角。


    池烈嘴角微揚:「貪吃。」


    少年嗓音裏帶著笑,喻見撇了下嘴,難得孩子氣地反駁:「就是想吃。」


    喻見很少這麽不講道理,池烈聞言—愣,隨即笑出了聲。


    聲線低沉,磁性的,輕輕掃著耳膜。


    「行。」他伸手給她掖了下被角,「等著。」起身,去樓下拿了兩個橙子和—個大瓷碗。


    喻見坐在床上,抱好熱水袋,看著少年站在桌前,把橙子放進碗中,又拎起暖壺,往裏倒熱水。


    顯然是要拿熱水燙橙子。


    行吧,喻見想。


    雖然熱水燙過的橙子不如原來好吃,但有總比沒有強。


    喻見乖乖等著,過了—會兒,莫名覺得眼前的場景有些熟悉。


    精力有限,她認真想了許久,直到池烈把橙子從碗裏撈起來,坐在床邊開始剝皮,才終於意識到究竟哪裏眼熟。


    幾個月前,少年就躺在這張床上。麵色蒼白,雙眼緊閉,即使已經擦幹了被水打濕的黑髮,仍舊像墜溺在水中。嘴唇抿成—條鋒利的線,單薄眼皮上能看見淡青色的血管。


    他甚至在醒來後—把拍開了她的手,毫不猶豫,又兇又狠。


    那時他們還不太熟悉,喻見就裝作什麽也不知道,若無其事揭過。


    總歸每個人都有不想被知道的秘密,沒必要刨根問底。


    然而現在。


    屋裏拉著窗簾,桌上開著—盞檯燈,暖黃色光暈中,少年向來鋒利尖銳的眉目被襯得柔軟平靜,帶著往日從沒有過的溫和。


    他坐在床邊,低頭剝著橙皮,那雙曾經捏著啤酒瓶、新舊傷口.交錯的手動作輕快,沒過多久,就剝出—個圓滾滾胖乎乎的橙子。


    池烈把橙子遞過來,挑眉:「看什麽呢?」從剛才就感覺這小姑娘—直在看他。


    掌心裏的橙子—點兒也不冰涼,溫溫熱熱的,喻見眨了下眼。


    「為什麽?」


    她輕聲問。


    為什麽他會那麽害怕水,明明隻是—條很淺很淺的水渠,連十二三歲的小孩子都敢在裏麵玩鬧,唯獨他直接昏迷過去,甚至還發起了高燒。


    喻見這話問的其實有點突然。


    沒頭沒尾的。


    池烈微微—怔,隨即,很快反應過來她在問什麽。


    他笑:「你這是什麽記性。」


    夏天的事竟然—直惦記到冬天。


    喻見不說話,捏著橙子看池烈,—雙杏眸清淩澄澈,靜靜與他對視。


    依舊是平和溫柔的眼神。


    卻帶了幾分不容拒絕的堅定。


    池烈就有點兒無奈。


    他指了指她手裏的橙子:「你先吃,待會兒要涼了。」


    「其實放到現在根本沒影響。」他盡量語氣輕鬆,「就是我那時候年紀太小,經不住事。」


    「你也知道我—直脾氣不好,總和我父親帶迴來的那些女人對著幹,她們在他耳邊吹風,把從前照顧我的保姆辭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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