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總歸要試一試。


    「……他們擔心天道逆轉,我便細細打聽,試圖確認是否有相關預兆亦或推算,若當真如此,我自然也明白盲目插手反而會遭致更大災禍,不敢妄動。可打聽來打聽去,唯一能扯上關係的事件與此並不完全類同,所謂『牽一髮動全身』,救小災致大災,並不常常出現。我對阻止淮河之災做了千次推演,一千次裏,也隻有五次中,事態會變得更加嚴重,剩餘的九百九十五次裏,這場災禍退去,人間太平,一切同往常沒有分別。」


    「仙界中英才濟濟,我亦非聰明絕頂之輩,所以向來不信這些東西隻有我能想到,隻有我去算出。思來想去,到了最後,不過歸於明哲保身。興許他們想著,仙是仙,人是人,妖是妖,互相便是偶有交錯,也實難影響彼此。這人間災禍,便是鬧得遍地殍浮,仙界總歸一片太平。而隻要袖手不管,睡個長覺,醒來再看人間,似乎也同從前沒有區別。既然如此,又何必去費這番力氣,畢竟同天地所鍾的精怪鬥法,便是神仙亦有隕落之險。」


    「可我總覺得,仙、人、妖之間的壁壘並非永恆,興許有一日,神仙亦是凡人,凡人亦為精怪,精怪亦可成仙。拋卻此刻的他們,就仿佛拋卻來日的我。」


    「仙人跳脫人界之外,見凡人世世輪迴,便覺其中一兩世嚐遍生老病死也無甚所謂。可若有人能跳脫仙界之外,又怎知在其眼中,神仙會不會亦是世世輪迴,隻是我們同凡人一樣,久處其中所以不得望破虛妄。倘若真是如此,難道諸仙就能輕易拋卻此生?將心比心,凡人的一世性命,沒有他們想的那麽輕賤。」


    滕九一氣說到這裏,停了一停,見無支祁恍若無動於衷的模樣,也意識到自己天真可笑,轉而道:「況且,這所謂天命如今要你大開殺戒,來日焉知不會讓你去死,畢竟萬事萬物皆求所謂平衡,這淮水不可能永無止境地漲下去。你今日順應天命大開殺戒,往後這便成了別人要拿你開刀的大好由頭。」


    滕九不知道,無支祁其實已經做出決定,隻是看著她忐忑不安的模樣,難得生起點心思。


    無支祁道:「凡人如何,與我無幹。」


    滕九眼神微黯。


    無支祁話鋒一轉,又道:「可有一點,或許你說得對。我不想順應這狗屁天命,去做別人手裏的刀,要殺人,它自己殺去。若是來日將這血債算在我頭上,我是不應的,誰要為了這種破事去死。」


    滕九雙眼又亮起來。


    無支祁其實是不識美醜的,在他眼裏,仙與人都長得一副模樣,還不若那些奇奇怪怪的山精野怪來得有辨識度。


    可他看著滕九,很自然地想,她在那些仙與人當中,是不是很好看?


    無支祁對她道:「但我不可能為了這些凡人,永永遠遠地困在淮河之下。如果活著這樣沒意思,那死也就顯得不那麽可怕了,我寧願痛痛快快地活過一場。」


    滕九看著青年,他麵色是常年不見光導致的蒼白,神色冷峻,似乎世間的一切熱鬧都與他無關,隻有這深深河底的寂靜與黑暗屬於他。


    這樣的日子確實很無趣。


    滕九道:「我會去找各種法子來試一試,在那之前,勞煩你留在此處,我會常來看你。」


    無支祁看了她很久,道:「我不太相信神仙。」


    滕九想了想,道:「你需要怎樣的誠意?」


    無支祁道:「當初你一句話,我在淮河之下等了七十年。我也不要求別的,你同我一起在淮河下待上一年,我便給你一個機會。」


    無支祁此時心無它念,隻想讓滕九明白,這淮河之下是如何的變相囚籠。


    滕九沒有猶豫,道:「好,再過幾日便是霜降,待我當值後來應你一年之約。」


    霜降。


    無支祁在心中默念這個節氣,朝滕九點了點頭。


    霜降那一日,淮水都變涼了。


    那一點涼意,慢慢落入無支祁手心,原來每年的這個時候,便是她在布霜。霜與雪,都是看起來冰涼涼的事物,他以為青女該是個不近人情的神仙。


    氣候一日日地變冷,突然有一天,薄薄的霜露便成了微厚的雪。


    少女身姿清瘦,投入淮河,宛若青萍,被風隨意摧折。


    無支祁「看」到這一幕,恍惚間有了錯覺,好似青女投進他的懷抱。


    她雙眼明亮地出現在他跟前,身上衣服恰巧是他們初見時的那一套。


    滕九同他道:「我來應諾了。」


    從今年的這場雪,到明年的第一次降霜前,她會同他一起體會這暗無邊際的囚籠。


    有些話,要將心比心後,她才知道自己有沒有立場去說。


    第37章 霜降(三)


    淮河之下是很寂靜的。


    很少有魚兒會下潛到這麽深的地方,滕九抬頭,隻能看見無邊的暗色,若是不曾見過外邊的景色,興許她會覺得整個三界就是這樣的昏暗,隻有偶爾粼粼的水光,透出一點奇異的光線。


    無支祁對她道:「這裏很無聊吧。」


    滕九頷首,贊同了他的說法,問他:「這七十年裏,你每日便是這樣度過的嗎?」


    無支祁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道:「你受不住了?」


    滕九搖搖頭,又點點頭。


    滕九是熬得住的,她隻是覺得不該逼無支祁也同她一樣熬得住,他是可以覺得痛苦的。畢竟某種意義上,這件事對他本就不公平。縱使他沒有任何作惡之心,天生的力量也使得他哪怕隻是正常舉動,揮揮手也可造成一片災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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