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重被帶進衙門,卻並未過堂,而是關入了大牢。


    獄卒知他神力,不敢太過苛待。但是,按照規矩,腳鐐還是要戴。


    他的這間牢房,與其他不同,鐵門鐵柵欄,顯然是重刑犯的待遇。牢房裏陰暗狹窄,連個窗戶都沒有。靠西牆擺著一張床,木板上鋪著幹草。秦重踅摸了一圈兒,發現角落裏,還有一個馬桶,除此,再無一物。


    兩世為人,秦重頭一次蹲大牢,新鮮倒多過緊張。


    鐵門一側是柵欄,鐵欄杆有雞蛋粗細,鏽跡斑斑。伸手抓住欄杆,微微用力扳了扳,登時有些彎曲。不由撇撇嘴,就這欄杆?他要走,根本攔不住。往對麵瞧了一眼,也是鐵門鐵欄杆,裏麵黑乎乎啥也看不見。


    牢房裏,時不時傳來哀嚎,根本不似人聲,很是滲人。


    無聊的晃悠半天,終於躺倒木板床上,思索自救的法子。因為,他實在想不出誰會來救他。柳姨娘巴不得他早死,不放炮慶祝就不錯了。指望她來救,根本就是個笑話。驍騎營倒有可能,可惜都是底層軍官,分量不夠。


    三飽兒迴去一說,姐姐指定急的要哭。可她一個小女娘,身單力孤,遇到這樣的事,又能有什麽辦法?想來想去,誰也不能指望,唯有自救。


    可是,該怎麽自救呢?秦重毫無頭緒。


    想著想著,昏昏然睡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秦重翻身坐了起來,胳膊腿上一陣猛撓。此時天氣炎熱,牢房裏腥臭難聞,難免蚊蟲肆虐。身上不知被叮了多少口,疙瘩連著疙瘩,越撓越癢,直想一刀剌個口子。


    起身打量周圍,黑沉沉一片,也判斷不出時間。秦重煩躁起來,一腳踹在鐵門上,發出一聲巨大的聲響,迴聲久久不絕。然而等了半晌,也沒人搭理他。好似整座牢房,都已經空無一人。這種感覺,讓人想發狂。


    好似已過了數月,黑暗終於慢慢退去,牢房裏有了些光亮。但也隻是有些光亮而已,仿佛陰雨天的傍晚,昏昏暗暗,略微能看清周圍的景象。


    也不知又過去了多久,有人來送飯。


    半碗餿飯,散發著難聞的氣味。


    “喂,何時過堂啊?”秦重問道。


    送飯的好似沒聽見,拎著飯桶去了旁處。


    “喂,說句話啊。”秦重趴在柵欄上,想和人說句話。但是,根本無人搭理他。送飯人一走,這裏又歸於了寂靜。秦重拍打著欄杆,發出哐哐的聲音,卻更顯的牢房空曠寂寥。秦重無奈的坐在地上,他好像被遺忘了。


    漫長的時間過去,牢房黑了下來。


    然後,又是漫長的時間,黑暗退去,送飯人來了。


    雖然肚子很餓,但是那些餿飯,秦重吃不下去。迷迷糊糊中,他記得送飯人已來了三次。也就是說,他已被關了三天,卻一直無人搭理。


    黑暗又一次來臨,潮水一般慢慢侵向秦重。身影一點點變暗,朦朦朧朧,最後完全融入了黑暗之中。一切的聲響,被黑暗排斥在外,牢房裏寂靜無聲。


    黑暗中,秦重臉色潮紅,神色疲憊不堪。


    他三天水米未進,忍受著難言的孤寂折磨。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已到了一種極限。耳邊似有一萬隻飛蟲,嗡嗡嘶鳴著,向他的腦子裏鑽。


    這讓秦重煩躁不堪,摸索著坐迴了床上,盤膝打坐,強迫自己靜下心來。


    但是,好似有一團烈焰,燒灼著他的五髒六腑。煩躁,暴戾,兇狂,各種情緒一直衝擊著他的心神,渾身難受至極。秦重隻想大吼一聲,一拳砸破這個該死的牢房。甚至,他都有些後悔,不該有所顧忌,自投牢籠。


    正在這時,一縷淡淡聲音傳來,輕若飄絮,若有若無。


    冰寒千古,萬物尤靜;心宜氣靜,望我獨神;


    心神合一,氣宜相隨;相間若餘,萬變不驚;


    無癡無嗔,無欲無求;無舍無棄,無為無我。


    .........


    好似一縷冰泉,緩緩流入秦重心田,滋潤著亢奮的心神。秦重不知,他方才的情形,已瀕臨走火入魔的邊緣。精神一旦崩潰,性情大變,不管不顧。有人大開殺戒,有人癡迷權力,有人偏執於色,有人封閉自我。


    形形色色不一而足,雖還活著,卻也是行屍走肉罷了。


    秦重此時,似是進入了某種境界。依然是盤坐的姿勢,卻與方才大不同。唿吸均勻,綿長有力;神色淡然,不縈外物。雙手抱於腹前,掐子午訣。若是他清醒著,肯定會奇怪,自己從未修過道,怎會擺出子午訣呢?


    “孺子可教也。”黑暗中,傳來一聲悠悠歎息。


    隨後,再無聲息。


    ...........


    秦重再次醒來,是被拍打鐵門的聲音驚醒。


    牢房裏明亮了一些,不再那般黑沉,想來是天亮了。


    “過堂啦,過堂啦。”門外有人高聲喝叫。


    秦重站起身,鐵門咣當被推開,兩名衙役手持枷鎖,氣勢洶洶的進來。秦重站著未動,兩名衙役合力舉起枷鎖,戴在了秦重脖子上。這是大號的枷鎖,足有四十斤重。若是一般人戴上,根本連站都站不起來。


    “走。”衙役喝道。


    走出牢房,強烈的光刺來,秦重微微閉了眼。後麵的衙役不耐,猛地一棍抽在秦重背上。“嘭”的一聲,秦重原地未動,衙役卻是丟了棍棒,齜牙咧嘴。這一棍下去,竟震得他虎口生疼,雙臂隱隱發麻。


    秦重緩緩迴頭,冷冷盯了衙役一眼。其實,他心裏也在奇怪,怎麽硬受了一棍,卻並沒有感覺到疼痛?不由嗤笑一聲,自認為衙役太弱,揮棍一擊,竟是軟綿綿毫無力道。不再理會衙役,抬步向前走去。


    牢房和縣衙,隻有一牆之隔。出了牢獄的門,往東走四五十步,就是大荔縣衙的正堂。秦重仰頭看了一眼,未見雄偉莊嚴,倒見牆皮脫落、青苔滿布,幾根粗大立柱,也是漆皮剝卷,斑斑駁駁,看著衰敗不堪。


    所謂官不修衙,天下的衙門大多如此。不過,沙苑監除外。因為大門上的匾額,乃是太祖親筆題寫。衙門太過破舊,對太祖不敬。當然,沙苑監官員年年修衙,隻是為貪墨錢糧,又找到一個堂皇的借口而已。


    剛走進大堂,秦重頓時愣住。隻見正堂西邊兒客座上,端座著兩人,儒衫大袖,神情莊重,正是書院範夫子和劉夫子。此刻,見秦重帶著枷鎖上堂,頓時眉頭一皺,噌的站起身。“我書院堂堂學子,何時竟要戴枷上堂?”


    “誰讓你們戴枷的?快摘了,快摘了。”大堂正中,縣令陳平急道。


    大宋朝善待讀書人,許見官不跪,咎錯不枷。秦重是書院學子,當然也是讀書人。這帶著枷鎖上堂,是對讀書人的折辱。隻這一條傳出去,陳平這個縣令就坐不安穩。讀書人一人一口唾沫,能淹了大荔縣正堂。


    衙役登時慌了神,一陣手忙腳亂,替秦重摘了枷鎖、腳鐐。秦重舒展了一下身體,倒覺精力充沛,昨日的虛弱感,已經無影無蹤。秦重心裏奇怪,但此刻身在大堂,也不是探究的時機。抬眼,望向了正中那人。


    縣令陳平,一身綠袍,年紀約有三十,麵相精明。在他的旁邊,還坐著一中年人,正是那日抓捕秦重之人,卻不知他姓甚名誰。


    “腳鐐重枷,縣尊這是抓了江洋大盜麽?”劉夫子一臉憤憤,不依不饒。


    “衙下處置不當,下官代為致歉,還請夫子原宥。”陳平忙站起,向兩位夫子施禮。他與範夫子同鄉,年歲上差了十歲,從來持弟子之禮。


    範夫子名仲溫,而他的弟弟範仲淹,名揚天下。範仲淹仕途起落,然而簡在帝心。說不定哪一天,又再次身居高位。


    況且,範仲淹名聲響亮,士林之中執牛耳者。


    這樣的人物,陳平豈敢得罪。


    兩位夫子雖在氣頭兒上,但陳平畢竟一縣之尊,不能不給麵子。


    兩人站起還了一禮,算是揭過了這一節。


    秦重是真沒想到,這兩位夫子會來。而且看架勢,是替他出頭來了。急走幾步到了跟前,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學生秦重,見過兩位夫子。”


    “嗯。”範夫子點點頭,說道,“先見過陳縣尊。”


    “是。”秦重應道,轉身麵對陳平,不卑不亢。“見過陳縣尊。”


    陳平打量著秦重,心中暗道,倒是一表人才,虎虎生氣。說實話,他的心裏竟有一絲嫉妒。他與範仲溫同鄉,卻無緣深交。雖持弟子禮,但很顯然,範仲溫並不待見他。這個秦重,卻修了大造化,竟得到範仲溫眷顧。


    秦重的案子,陳平不清楚原由,一直是縣丞王安操辦。


    此時,陳平略略轉頭,望了縣丞王安一眼。


    王安立時領會,遂站起身,走到了秦重身前。再次麵對秦重,王安不得不重新審視。他聽說過秦重,仗著有幾分蠻力,在沙苑監搏下名聲。但是,終究是一個粗鄙武夫,無依無傍,還不是由著捏扁搓圓?


    卻不料,秦重竟還是書院學子,更有夫子願意為他出頭。


    王安不屑的笑了笑,讀了兩本書,就是讀書人麽?


    “竟不知,你還是書院學子。”王安說著,向範、劉兩位投去一瞥,微微拱拱手,接著對秦重說道,“不過,背背千字文,讀讀孝經,那隻是蒙童而已,可稱不得讀書人。讀書人貴重,不是誰都當得起。”


    說到最後,王安聲色俱厲,冷冷盯著秦重的眼睛。


    王安的目的,就是令秦重當場出醜。他得到的消息中,說秦重不喜讀書,連一篇孝經都背不全。這樣的人,隻要稍加考校,必定醜態百出。想必在座的兩位夫子,也會覺的顏麵無光。對這樣的學子,能存幾分護佑?


    說不得拂袖而去,更是稱了王安的心思。


    秦重還未開口說話,劉夫子已然怒了。“王縣丞,莫不是坐堂問案,還要考校學問?這大荔縣的做派,還真是獨樹一幟啊。”


    “哈哈,考校不敢當。”王安哈哈一笑,“讀書人自證而已。”


    範劉兩位包括縣令陳平,聞聽皆是勃然變色。


    範劉兩位來此,本身就能證明,秦重乃是書院學子。如今倒好,王安讓秦重自證,豈不是不信任夫子?這種行為,無異當麵打臉。王安不知範仲溫身份,但是陳平知道啊。心中不由怒罵,“你他娘作死,幹嘛牽連老子?”


    “秦重要如何自證?”範夫子臉色鐵青,卻也無奈。他和劉夫子,隻是書院教授,無官無職人微言輕。旁人給麵子,恭恭敬敬稱聲夫子;若不給麵子唿和斥責,他們也毫無辦法。碰上王安這種人,隻能自認倒黴。


    “貼經墨義就算了,作一首絕句吧。”\t王安微笑著說道。


    “好。”秦重突然開口,應下了。“請出題吧。”


    一首絕句而已,秦重麵含微笑,絲毫也不緊張。即便不會作,但後世的記憶裏,名傳千古的絕句多了,隨便抄一首,就能震驚大宋詩壇。然而,秦重的不以為意,卻讓王安生出疑惑。移目四顧,想出個生僻的題目。


    王安走向牆邊兒,撕下一塊兒牆皮來。西牆原本刷了一層白灰,但是時日長久,又加上此處陰暗,牆皮翻卷剝落。此刻,倒成了一道題目。


    “此物名為白堊,就以此為題吧。”王安淡淡說道。


    秦重聞聽,簡直要笑出聲來。忍住笑,裝著沉思的模樣,慢慢開始踱步。一步,兩步,三步,大堂裏的人,無不盯著秦重,默默替他數著步子。


    四步,五步,六步,秦重站住了腳步,吟道: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


    一首《石灰吟》提前數百年,出現在大宋王朝。凜然氣節,如同黃鍾大呂,震得人人心中激蕩,不能自已。一時間,縣衙大堂落針可聞。


    “哈哈哈。”範夫子長髯飄動,縱聲長笑。


    “好一個要留清白在人間。”劉夫子低吟詩句,神情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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