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時,夜沉如水,最是人們睡熟時刻。天上一鉤彎月,灑下淡淡清輝,籠罩著靜謐的沙苑監。南城匍匐在起伏的丘陵間,像一個病弱的老人,無力的攤開四肢,仰望著深遠的夜空。有微微的風吹過,帶著一股牛馬的腥臊氣。


    一條巷子裏,小虎探出頭來,眼睛晶亮,透著興奮。眼前這一處宅院,就是姚岡等人潛藏的地方,大門緊閉,門內暗沉無光,也聽不到任何聲響。小虎又觀察了片刻,然後向著身後揮揮手,頓時竄出一隊人來。


    這一隊十數人,都是十二三的少年,肩上扛著一捆捆的草。


    他們悄悄竄到西邊圍牆下,略一停頓,齊齊用力一拋,將十數個草捆扔進了圍牆裏。草捆看著大,卻沒啥分量,落地時也沒有多大的聲響。


    見任務完成,小虎再一揮手,眾人立時撤走,轉眼無影無蹤。


    就像是掐著時間點兒,南城的巷子裏,突然想起轟轟的聲音。一道火把組成的長龍,快速的穿過巷子,向著這裏奔來。馬蹄踏地的轟響,南城廂軍就是睡著覺,也分辨的出來。但這個點響起,顯然不同尋常。


    一員年輕武將一馬當先,全身披掛甲胄,火光映照,端地威風凜凜。


    正九品仁勇校尉,驍騎營都虞侯常萬裏。


    月餘前,秦禹田奉命押送戰馬去了延州。如今驍騎營當家的,就是都虞侯常萬裏。此人武力尋常,但是心思細膩,機謀百變,頗有儒將的風采。常萬裏去年從京城禁軍調來,屬於將門之後,顯然是來走過場的。


    今日得了線報,南城發現西夏細作,常萬裏頓時大喜過望。


    他從京城到此,可不是來吹風吃沙的,而是積軍功攢威望,好利升遷。


    功勞就在眼前,常萬裏收住馬韁,猛喝一聲,“圍起來。”


    奔馳的騎兵,倏忽左右一分,一東一西包抄宅院。常萬裏輕輕一碰馬鐙,駿馬慢慢上前,在宅院大門前停下。四周騎兵高舉火把,門前一片明亮。常萬裏緩緩舉起右手,正要下令破門,卻見大門“吱丫”一聲打開了。


    一位佝僂老者,緩步走出大門。一身下人打扮,卻異常沉穩,分明一副上位者的氣勢。麵對門外的騎兵,恍似未見,不慌不忙。


    “你等何人?半夜來此作甚?”老者瞥了常萬裏一眼,眼神淩厲。


    常萬裏一時被唬住,倒也沒有輕舉妄動。他從小東京城長大,見慣了高官勳爵。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他們的下人仆役,外人麵前就是這副做派。若是不查問清楚貿然動手,說不定最後,吃虧的反而是自己。


    “老頭兒聽著,驍騎營都虞侯,正是咱家常太尉。”常萬裏身邊,一名親兵高聲報出身份,眼神不善的盯著老者,等著出擊的命令。


    “常太尉?”老者嘴角一勾,很是不屑。


    常萬裏的官職,還在武官的最底層,離著太尉十萬八千裏。這麽稱唿,不過是手下討好奉承。即便常萬裏本人,也聽得不好意思。


    冷哼一聲,說道,“某接到密報,說有西夏細作,隱藏此地。速速讓開,某要入內查看。”說罷,也不等老者應諾,提韁就要強闖。


    “慢著。”佝僂老者一聲大喝,懷裏掏出一塊令牌,高高舉起。


    常萬裏猛地一怔,手上一緊,收住馬韁。


    老者斜睨一眼,喝道,“本路帥司令牌在此,誰敢放肆?”


    這一聲大喝,嚇了常萬裏一跳。


    所謂帥司,就是經略安撫使司,掌一路兵馬。大約相當於後世省軍區,最高長官就是經略安撫使。但是這種官職不常設,隻在戰時設置,由朝廷選派文官大臣擔任。軍政、民政一把抓,權限頗大,真正的封疆大吏。


    持此令牌,的確可在陝西路橫著走,誰沒事得罪帥司作甚?


    換做別人,真就被唬住了。對方的帽子太大,得罪不起。但是,此際偏偏遇到的是常萬裏,他可不是普通的大頭兵。常萬裏出身將門,從小京城廝混,眼界見識膽量,絕非尋常軍伍可比。聞聽老者之言,嘿嘿一陣冷笑。


    帥司因為權限太大,所以朝廷也有諸多限製。首先,路一級不僅有經略安撫使司,還有轉運使司、提點刑獄司、提舉常平司,這四司平級,互相牽製互相監察,誰都不能沒有顧忌,這是朝廷製衡之策。


    最關鍵的是,經略安撫使隻有管兵之權,沒有調兵之權。若要調動兵馬,必須行文樞密院,由樞密院下達調兵命令。而且,經略安撫使司所管轄的兵,隻是次一等的廂軍,不包括最精銳的禁軍。


    尤其是,像沙苑監這樣的監司,直屬朝廷群牧司,安撫使司無權管轄。駐泊禁軍隸屬侍衛親軍馬軍司,照樣不受管轄。


    所以說,路分帥司的令牌,管不到常萬裏的頭上。隻要不是安撫使親臨,常萬裏完全可以不必理會。而且,常萬裏抓捕西夏細作,保護沙苑監安全,可謂名正言順。這官司就算打到朝堂,也是穩贏。


    常萬裏眼神冷了下來,右手緩緩的抬起,牙縫兒裏擠出一句話。


    “膽敢阻攔者,格殺勿論。”說罷,就要揮下手臂。


    正在這時,宅子內突兀傳出一聲尖叫。“救命啊。”這聲唿救,淒厲至極,如此半夜聽來,直教人毛骨悚然。聽見叫聲,佝僂老者也是麵色急變。但是還不等他有所動作,常萬裏已是催動戰馬,一聲厲喝,“殺進去。”


    騎兵轟然而動,傾倒的大山一般,衝撞向大門。老者自知騎兵威勢,哪裏還敢阻攔,靈巧的一縱遠遠躲開,迴頭望著宅子深處,眉頭深皺。


    他深知,既然自己沒能擋住騎兵,此地之事已不可為。隻是可惜,再多一兩日時間,必能得到想要的結果。如今,隻能暫時退走。還好,公子早有安排,不然這次被人突襲,可是虧大了。


    “唉。”老者輕歎一聲,身子佝僂的更深了。


    就在常萬裏率兵衝進大門時,這處宅院的後牆上,縱身跳下一人。背後鼓鼓囊囊,像是還背著一人。此人身手不錯,背著一人毫無負擔,左右一掃,身子一低,快步奔向不遠的小巷,轉眼消失在黑暗中。


    突然,左側的牆頭上站起一人,身形巨胖,低頭俯視著奔跑的黑影。嘿嘿一陣無聲的笑,抖手一甩,一塊雞蛋大的圓石,“嗚”的一聲飛了出去。


    “嘭”的一聲,正中黑影後腦。黑影突兀遭襲,連聲慘叫都沒發出,軟軟的倒在了地上。胖虎一縱身,直接從牆頭上跳了下來。大虎負責接應,也從黑影裏走了出來,有些悶悶不樂。這也太順利了,都沒他啥事。


    胖虎不理大虎,自顧查看倒地的黑衣人。果然,他的背後還背著一人,昏迷不醒,正是秦重交代的小妮子。一把抱起小妮子,往大虎懷裏一塞,單手把黑衣人往腋下一夾,快速的離開了此地。


    而此刻,常萬裏也取得了豐碩的戰果。


    房內,加上佝僂老者,一共隻有三人,全被軍兵押著,站到了院中。奇怪的是,這三人倒能淡然處之,毫無畏懼之色。隻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默默的看著軍兵翻箱倒櫃,不聞不問,好像不關己事。


    然而,他們看見軍兵抱著一捆捆草過來,忽然暴怒起來。


    “這是栽贓,你們好大的狗膽。”


    “快快放我們離開,不然後果自負。”


    若是秦重在此,定能認出來其中一人,正是害他的錦衣公子。不過,此刻錦衣公子頗顯狼狽,頭發散披,衣衫淩亂。若是仔細觀瞧就會發現,他的身子正瑟瑟發抖。眼神雖依然狠厲,但他就是怕了,很怕栽在這個小地方。


    粗鄙的武夫啥樣,他見過的多了。也因此,他更加害怕。


    “快放了我,帥司機宜文字劉亮,那是我大伯。”他聲音急切,終於亮出自己的身份。原來,依仗的是帥司機宜文字劉亮。


    常萬裏卻沒空理他,抓著一捆細草,認真的辨認,眼光灼熱。


    “這是毒蕨草。”常萬裏身邊,有親兵認了出來。


    “哈哈。”常萬裏一聲怪笑,轉頭看向氣急敗壞的三人。“爾等西夏細作,攜帶大量毒蕨草,潛藏沙苑監,意欲毒殺我大宋戰馬,證據確鑿。”


    常萬裏手裏的毒草,是一種蕨類植物,葉子呈三角形,非常好辨認。這種草喜濕好陰,河邊兒、樹林中常見。這種草在沙苑監是禁忌,因為萬萬不能讓戰馬誤食,所以每年春夏,都要發動人手清除。


    牛馬誤食,三五日雙目失明,若救治不及時,必死。


    如今,院中發現大量的毒蕨草,可說鐵證如山。


    “綁起來。”常萬裏底氣十足,管你是誰?


    稍傾,又有軍兵來報,“找到一個地窖,地窖裏藏著兩人。”不一會,一男一女被抬了出來,皆是傷痕累累,昏迷不醒。


    “全帶迴去,撤。”常萬裏下令,連人帶草,全部帶迴軍營。


    遠處的黑影裏,秦重目送著騎兵離去,長長鬆了一口氣。事雖說辦成了,人也救了出來,但是過程差點走樣。真是多虧了常萬裏,若換一個人,八成就會被帥司的令牌嚇住,從而功虧一潰。


    萬幸啊,秦重抹一把額頭的汗水,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倒是姚岡不在這裏,多少有點遺憾。


    秦重趕到匯合地點,天空已經泛白。這一夜,他雖沒有出手,但依然感覺疲憊不堪。動腦子也是體力活兒啊,秦重心裏感慨著。精神高度集中,時刻預估著可能出現的偏差以及補救的方案。一夜下來,不啻和人打了一架。


    匯合的地點,就是小虎曾經藏糧的山洞。聽見腳步聲,大虎小虎三人都迎了出來,一個個都喜滋滋的。也是,幾人無驚無險救了人迴來,還順帶將那錦衣公子坑了一把,的確值得高興。即便秦重,也是隱隱自得。


    “人呢?”秦重問道。


    “洞裏捆著呢。”小虎搶著說道,一雙眼殷切的望著秦重。


    “小虎那聲尖叫,很是及時,幫了大忙。”秦重誇讚道。


    小虎頓時笑逐顏開,渾身都覺得不一樣了,輕飄飄的,要飛起來似的。


    此時天光放亮,洞裏明亮了不少。小妮子已經蘇醒,抱著腿坐在地上,頭垂在兩腿間,不言不動。另一邊,黑衣人被捆了個四馬倒攢蹄,斜斜躺在地上,嘴裏塞著破布,見有人進來,不由嗚嗚的叫喊起來。


    秦重也不說話,走過去直直一腳,踢在黑衣人脖頸上,頓時沒了動靜。秦重現在顧不上審問他,也不願他聽到太多說話。頓了一頓,秦重走過去兩步,蹲在小妮子身前,琢磨著該怎麽問話。


    小妮子感覺到有人靠近,慢慢抬起頭,對上了秦重的眼睛。


    小妮子十二三歲,烏溜溜的眼睛黑白分明,像個受驚的小鹿。大虎已經告訴她今晚發生的一切,她也知道眼前之人,就是救她迴來的恩人秦重。隻是忽然之間,她不知道要說點什麽,有些怔怔的望著秦重。


    “你爹娘都沒事。”秦重說道。


    “真的嗎?他們在哪?”小妮子眼裏有了急切,緊緊抓住秦重手臂。


    “都在驍騎營,放心吧。”秦重安慰道。


    “謝謝你,秦重哥哥。”小妮子輕輕說道,小臉兒一紅,忙低下頭去。


    秦重不介意的擺擺手,問道,“他們都問你什麽了?”


    “嗯。”小妮子咬了下嘴唇,說道,“那人要找一張圖,可我什麽都不知道。”


    “一張圖?”秦重皺起了眉頭。接著問,“什麽圖?”


    “我不知道。”


    “你爹娘知道嗎?”秦重又問。


    “爹娘也不知道。”


    “好吧。”秦重見問不出什麽,遂站起身來準備離開。忽然想到,該怎麽安置小妮子呢?一下沒了主意,不由撓撓頭。小妮子的家已經毀了,肯定不能迴去住。另外,秦重還有別的想法,暫時不想她暴露人前。


    轉頭看看大虎小虎胖虎,他們更沒辦法,還是不問了。思忖片刻,他又蹲在小妮子麵前,說道,“你暫時跟我迴家住,可好?”


    小妮子愣了一下,才紅著臉點點頭,鼻端輕輕發出一個音節,“嗯。”


    “胖虎,迴去放羊。”秦重說道,“大虎小虎,你倆輪流看著他。”


    “好。”小虎興奮應道。


    “千萬不能讓他跑了。”秦重囑咐道。


    “放心吧,敢逃跑,腿打斷。”大虎悶悶的說道。


    秦重忽然覺得,這句話怎麽這麽熟悉?好像聽到過似的。沒等他想明白,身邊仨貨已經嗤嗤笑成一團。秦重一下恍然,原來是他爹訓他的話。秦禹田的原話是,敢習武,腿打斷。惡狠狠的瞪了三人一眼,轉身向洞外走去。


    身後,猛然爆發一陣放肆的哄笑。秦重咬咬牙,也不由跟著笑起來。


    洞外,朝陽初升。稍遠處,萬馬奔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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