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陽節,天空陰沉沉,好似要下雨。


    步行十裏,秦重帶著一名小廝,從沙苑監來到大荔縣城。


    縣城果然熱鬧,家家戶戶熏艾草、飲菖蒲,滿街盡是艾草香味。沿街各式各樣的吃食,看著就讓人流口水。雜耍的、說書的、角力的好不熱鬧。


    秦重穿梭街市,逛得甚是愜意。過了端午節,就是他的生日。不過,如今除了他自己,怕是再沒人記得。今日,就權當給自己過生辰了。


    “好看不?”秦重拿起一隻艾虎兒,問小廝。


    “好看有甚用。”小廝無精打采,“一個銅板兒都沒有。”


    秦重眼神黯淡了下來,稍傾,無所謂的笑了笑。自從母親去世,父親的妾室柳姨娘當家,自己這個秦家嫡子,自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百般苛待,隻恨不得掃地出門。逛個街居然拿不出一個銅板,也忒是可笑可憐。


    過一會兒,還得餓著肚子走十裏地,迴到家裏去吃飯。


    也不知錯過飯點兒,還有沒有的吃?


    放下艾虎兒,秦重正要離開,忽聽身後傳來哭喊聲。


    轉頭看去,不遠處正是魁星樓。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女,被人揪著頭發一路從台階上拖拽下來。小姑娘雙手抱著頭,聲嘶力竭的哭喊。幾個仆役罵罵咧咧的跟在一邊兒,一副趾高氣昂、生人勿進的模樣。


    台階上方,兩名錦衣公子手搖折扇,笑眯眯的看著哭喊的女孩。在他們的腳邊兒跪著一人,也是讀書人打扮。不過此時,哪裏還有讀書人風範,不住的磕頭求饒,滿麵驚慌。錦衣公子不為所動,看都不看一眼。


    魁星樓原本熱鬧,樓上樓下摩肩接踵、人頭攢動。如今秋闈臨近,凡是讀書人無不登樓祭拜,以求金榜高中。如今有人逞兇,魁星樓猛然一靜。無數人望向這邊來,有厭惡,有害怕,卻無人敢出聲阻止。


    台階上錦衣公子,秦重認識其中一人。不僅認識,而且還是同窗。


    姚岡,壞事做盡,無法無天,被百姓稱為“惡犬”。


    兩人的父親,同在沙苑監為官,卻是水火不容,明爭暗鬥多年。隻不過,他們一個隸屬群牧司,一個隸屬侍衛親軍馬軍司,誰也奈何不了誰。但是,兩人結下了仇怨,兩家子侄也成了仇敵,彼此爭鬥不休。


    秦重與姚岡仇怨深重,恨不得見一次揍一次。但是,秦重的頭上,被他爹戴上了緊箍咒,嚴令不許與人動武,否則腿打斷,趕出家門。


    秦重攥了攥拳頭,心裏有些猶豫。不是不敢管,而是一管就要打架。無論是書院的夫子,還是柳姨娘,怕是都饒不了他。正這時,女孩兒一聲尖叫,翻滾著從台階上滾了下去。原來,仆役拖拽的不耐,一腳踢在女孩腰間。


    “姚岡你個狗日的,又欺負人,想找打麽?”


    一聲暴喝,嚇得姚岡渾身一哆嗦。


    循聲看去,隻見秦重眉目冷厲,正快步登上台階。


    “他怎麽在這兒?”姚岡不自覺的喃喃出聲。


    說實話,他真被秦重打怕了。去年被打斷了三根肋骨,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個月。如今迴想起來,還如噩夢一般,那真是死了似的恐怖感覺。


    秦重今年十五歲,比姚岡要小四歲,但是身材高大,足比姚岡高出半個腦袋。許是自幼習武,渾身肌肉結實,體型勻稱。大步走過來,虎虎生風。姚岡心裏生出畏懼,下意識轉身就想逃走。


    瞧見身旁的公子,姚岡生生止住腳步,暗暗咬牙。


    心道,我幹嘛要怕他?一個粗鄙武夫,被家裏嚴令不許動武,那就是沒牙的老虎,還有甚可怕?一個沒腦子的貨,看爺不玩兒死你。


    這麽想著,竟挺起了胸。斜睨秦重,一副不屑神色。


    秦重腦子不靈光,平時很是木訥。尤其是讀書,別人讀一遍,他得十遍,就這也是轉眼即忘。為此,常常氣的夫子暴跳。唯有此一點,讓姚岡麵對秦重時頗有優越之感,每每嘲笑秦重,看他忍怒憋氣卻做不得聲,心情大爽。


    “這人誰啊?”姚岡身旁,另一人問道,神情輕佻,分外不屑。


    姚岡好似沒聽到問話,兀自盯著秦重。幾名仆役見是秦重,心裏頓時一陣哀歎,碰見這主兒,怕是又得挨一頓揍,真他娘的倒黴啊。仆役的職責,就是要保護好小東家,隻能硬著頭皮,忙慌將姚岡擋在身後。


    “秦重,你少要多管閑事。”姚岡躲在仆役身後,膽子壯了些。


    話剛說出口,天空忽然一聲炸雷,轟隆隆從頭頂上滾過,驚得姚岡差點一屁股坐地上。反應過來,頓時麵紅耳赤,挑釁似的狠狠瞪著秦重。


    “放開那女孩兒,賠錢,治傷。”秦重不廢話,直接說道。


    “你說放就放啊?”姚岡緩過神兒,不忿的說道,“他們家欠錢不還,抓他家丫頭抵債天經地義,我還要把她賣窯子裏呢,你管得著麽?”


    “你他娘找打。”秦重不善言辭,一急眼就要動手。


    “你你你,你個夯貨。”姚岡嚇得往後直退,他差點忘了,這夯貨拳頭硬。


    “慢著。”一直沒說話的錦衣公子,忽然上前一步擋住秦重。


    “你是誰?”秦重不認識這人。


    “我有個主意。”錦衣公子並不理會秦重,顧自說著,“你幫我辦件事,我可以做主,放了那小姑娘。並且,他們家欠的債,也可一筆勾銷。”


    “嗯?”姚岡一怔,有些摸不清錦衣公子的意圖。但是憑此人的身份,一個小小的欠債,自然是一言可決。因此,姚岡很識趣的點頭。


    “不錯。”姚岡嘴角露出笑意。他能猜得到,這件事怕是沒那麽容易辦。


    “你是何人?我憑什麽信你?”秦重不信。


    “我是何人你不必知道。”錦衣公子傲慢說道,“我說的話,信不信都隨你。信的話,幫我辦了這件事,小姑娘欠債一筆勾銷;不信的話,你要動武麽?”


    是啊,真的要動武嗎?秦重忽然發現,他竟沒有選擇。


    真的要動武麽?他心裏立即否定。


    總不能真的因為動武,被逐出書院吧?略一盤算,秦重心裏想定。


    “好。”抬頭望著錦衣公子,說道。


    錦衣公子戲謔的一笑,說道:“年年秋闈,我都來拜魁星。但是這魁星,卻並沒有給我帶來什麽好運,依舊名落孫山。某心裏極是不忿。”


    說著不忿的時候,錦衣公子麵龐有些扭曲,眼裏的神情複雜難明。甚至圍觀的大多數讀書人,都是麵露惆悵。顯然,錦衣公子的話,觸動了他們的心事。哪個不是三更燈火五更雞?哪個不是一考再考榜上無名?


    真若才華橫溢滿腹經綸,誰還拜什麽魁星?無非祈求個好運氣罷了。


    “心中憤懣不得紓,終究意難平。”錦衣公子慢慢踱步,走到秦重麵前,意味難明的說道,“所以,本少爺讓你在魁星身上撒泡尿。你可敢?”


    周圍“嗡”一下議論聲大起,所有人都被震驚。魁星,那是神明啊,世人誰敢對神明不敬?錦衣公子的話,分明是褻瀆神明,不可饒恕。怒歸怒,但是,再看看站在那裏的“惡犬”姚岡,誰也不敢跳出來出言指責。


    秦重也有些傻眼,這要求?還真他娘的奇葩。什麽土地廟、山神廟,神像身上撒泡尿,年幼的頑童大多都幹過。但是,萬眾矚目之下幹這事兒?他有些心慌,怕自己尿不出來。至於什麽敬畏神明,他根本沒想過。


    “怕了吧?”見秦重畏縮,姚岡心中大快。“不敢就少管閑事。”


    “怕?小爺啥時怕過?”秦重最受不得激將,心裏的那點顧慮,頓時消散。直瞪著錦衣公子說道,“你說話算數?”


    “一言九鼎。”錦衣公子眼睛一亮,一拱手說道。


    “好。”秦重大步跨上台階,向樓裏走去。


    不少讀書人臉色憤憤,卻終是沒敢出來阻止,默默看著秦重直入閣樓。也有眾多好事者,緊隨著秦重進去,當成熱鬧看。至於樓外麵,議論聲一下子大了起來,憤怒者有之,歎息者有之,叱罵者有之,痛哭流涕者亦有之。


    “轟隆隆”一聲雷響,豆大雨滴砸落下來,眨眼間傾盆大雨。


    空中的炸雷一聲連著一聲,震得人心裏發怵,抱頭四散躲避這場急雨。不大一會兒功夫,地麵積水已沒腳麵。水霧迷蒙,十步外已看不清人形。


    閣樓裏的魁星塑像麵目猙獰,金身青麵,赤發環眼,頭上還有兩隻角,右手握一管毛筆,左手持一隻墨鬥,右腳金雞獨立,腳下踩著海中大鼇的頭部,意為“獨占鼇頭”左腳擺出揚起後踢的樣子,腳上是北鬥七星。


    秦重站在塑像麵前,心裏有些慫,遲遲沒有動作。


    身後竊竊議論,讓他臉發燒。


    “秦重,你倒是快點尿啊。”姚岡此時,已經想明白此計的毒辣,這是要讓秦重成為天下讀書人的死敵啊。今日之後,看你秦重如何死。


    姚岡有一種大仇得報的痛快,意氣風發,隻想狠狠的大笑幾聲。


    “快尿啊。”


    “怎麽不尿?是不是不行啊。”


    “沒膽子尿,充什麽大英雄?”


    .......


    看熱鬧不嫌事大,身後一群人說啥的都有。此時的秦重,隻想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被催促的急了,秦重心一橫,咬牙解開了褲帶。


    大宋朝有史以來,第一個萬眾矚目下撒尿的人,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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