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學山從雲蒙山迴到家已經很晚了,但他第二天一早就想迴到縣委遂行南下使命。母親楊魏氏緊緊地攥著長子的手,生怕兒子從自己手中跑掉:“娘為了養活你們哥倆,還有你上邊那兩姐姐,吃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多了去了!”楊魏氏眼睛濕潤了,“冬天連棉褲都穿不起。西北風一吹,凍得兩腿都打顫!刺骨的寒風打腳跟直往肚子裏鑽,像針紮一樣疼得我邁不動步子。為了少往肚子裏灌冷風,每當刮西北風的時候,我都不得不用麻繩把褲腳綁起來。我身上穿著的那件棉衣,打嫁到楊家,就再沒換過新的。破了補,補了又破。你看補丁摞補丁的!補丁都快頂棉花厚了。一穿就好幾十年!整年裏破衣爛衫的!跟個叫花子似的!娘也是女人啊!嗨——!”楊魏氏長歎了一口氣後,半天才接上氣來,“為你們不餓死,娘不得不低三下四地給人當傭人,一宿一宿地熬夜給人納鞋底子做鞋墊補衣服。熬了夜,第二天早上,還得給人端屎盆子倒尿罐子,完後,還要給人做早飯。做完早飯,給人家端上去,看著人家吃完了,還要把碗筷洗幹淨,把桌子擦幹淨,之後還要收拾屋子。收拾屋子的時候,瞅著沒人盯著的時候,才敢吃幾口飯。那苦日子!寒冬臘月,水缸裏的水冰得,把娘的手都凍得裂大口子,一拿東西,鑽心的疼。可當把主人家裏那麽一大堆活兒幹完後,主人還要我去煤場去拉煤球。鳳虎那會兒還小,怕他丟了,就用根繩子栓在車上,這頭拴著他,那頭拴在車把上,跟著我拉煤球。那麽一大車煤球,我一個小腳女人,一人拉!累得我上氣不接下氣,頭暈眼花!累得我好幾次都熬不下去,想一死了之,可一想到你和你弟還小,我死了,你們就無法生活下去了,就咬緊牙關,拖著身子,硬挺著熬著……”楊魏氏的眼淚控製不住地往下流,“有時找不著活兒了,實在餓了,就撿人家扔到垃圾堆裏的東西吃……那會兒,娘一口一口的苦水往肚子裏咽啊……”說著,楊魏氏實在忍不住了,大聲哭了起來。


    “娘!”楊學山上去把娘摟在懷裏,“現在日子不是好了嗎?”


    楊魏氏抹掉臉上的淚水:“是——啊!多虧土改,給咱們窮人一條活路。”


    “我南下不正是把南邊的,像您這樣的千千萬萬個還在受剝削受壓迫的母親從苦難中拯救出來嗎?……”楊學山也替娘抹去傷心的淚水,又把當時報名北上時,勸說娘的話說了一遍。他覺得娘是一個飽經苦難的母親,懂得受苦受難母親的困境。


    “話是這麽說啊!”楊魏氏抽泣了一下,又擦拭了一下流到嘴角上的眼淚,“可娘一想到你就要南下,遠離娘好幾千裏,娘就舍不得……”說著,楊魏氏的淚水又止不住地往下流了起來,“孩子都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兒走到哪兒,就是走到天邊,娘也是天天掛念著!娘把你拉扯這麽大忒不容易啊!娘舍不得你走啊!”


    “南下,又不是不迴來了,娘!”楊學山寬慰著母親。


    “都這麽安慰當娘的啊!誰知道還能不能迴來?說不定這一南下就是咱娘倆的離別日……”楊魏氏淚流滿麵地看著兒子。


    “當然能迴來!一定能迴來!”楊學山心虛地說。


    “哪個出走的,不都懷著衣錦還鄉的想法啊?!可實際上,迴來的有幾個?就拿北上來說吧,沒聽說迴來幾個,光聽說誰誰北上被殺了!”說著,楊魏氏雙手緊緊地拉住長子的手,又歎了口氣,“這兵荒馬亂的!很多人一走就沒了信兒了。你南下,娘怎麽能放心啊?!還是守在娘身邊,娘才放心!”


    楊學山把娘緊緊地摟在懷裏:“娘,兒知道您把我拉扯大吃了不少苦受了很多罪。等我南下完成了任務,就迴來,就守著在你身邊,哪也不去了!伺候你一輩子!”


    “娘聽出來了!這都是寬慰娘的話!娘又不是沒見過打仗的場麵。每次打完仗,地上躺著一堆一堆的死人!一個一個埋不過來的時候,就挖一條大溝,屍體往大溝裏一扔,摞滿了,浮頭兒上就蓋上一層土。然後再挖一條大溝,再把還沒埋的屍體往大溝裏摞……就這麽兒著把戰死的人往溝裏一埋,就拉倒了。爹娘連兒子的屍首也見不著啊!”楊魏氏眼裏又閃動起悲傷的淚水,“當年我還被拉去埋過屍體呢!看著那一堆一堆摞著跟小山似的戰死的人的屍體,心裏可不好受了。心想,要是親娘看見自己的兒子橫屍在裏邊,那得多傷心啊!死的過兒都有了!”說完,楊魏氏悲慟地望著窗外,“北莊上劉得財北上沒幾天,家裏就接到了死亡通知書……”


    楊學山怕娘越說越傷心,趕忙打斷娘:“南下可能不會像北上那樣……”


    “哪兒的戰場都死人啊!不是光北上的戰場死人,南下的戰場就不死人了?!”楊魏氏兩眼又滾動起淚水,“你要南下,娘最怕的就是像北莊上的劉得財的娘那樣,過不了幾日,就收到一張死亡通知書。”


    “不會的,娘!我肯定會迴來的!”楊學山使勁把語氣說得很堅定,以便使娘放心下來。


    “但願老天爺保佑我的長子平安迴來。”楊魏氏長出一口氣。


    “一定會保佑我平安迴來的。”楊學山趕緊安慰娘。


    看著一直寬慰自己的兒子,楊魏氏一點兒也放不下心來:“套兒,咱們不南下了,就在當地做點兒事吧?”楊魏氏兩眼盯著兒子。


    “不南下可能不行。”楊學山又小心翼翼地看著娘說。


    “南下是革命,在咱們這兒也革命,你說是不是?在哪兒咱們也是為共產黨政府做事,是不是啊?”


    “那可不是一迴事!誰不想留在解放區裏平平安安沒有危險啊?誰也不願意去打仗……”剛說到這兒,楊學山覺得說得不對勁,趕緊轉變話題,“可政府已經叫我南下了,如果我不南下,就是臨陣脫逃,是逃兵!逃兵是要被槍斃的!”楊學山故意把話說得嚴重些。


    “逃兵要被槍斃”的話讓楊魏氏一激靈,她不由自主地又緊攥起了了兒子的手:“咱不當逃兵,就是在咱們當地革命。在當地革命不能算逃兵!”


    “那也算是臨陣脫逃!”楊學山看娘有些鬆動,又往不南下不行的方向說。


    楊魏氏無奈地看了看兒子,輕輕地搓起兒子的手:“你不想當逃兵,娘知道。你打小就心眼直,忠誠厚道不幹虧心事。要不這麽著吧?”楊魏氏目光充滿了愛意,“咱們不這一撥兒南下了,咱們等一兩月後,下一撥兒再南下。”


    “為什麽?”楊學山不解地看著娘,“這撥兒是南下,下一撥兒也是南下啊?”


    “先把媳婦給你娶上!你都二十七了,也該娶媳婦了。”楊魏氏語氣堅定,“娶上個媳婦,讓媳婦懷一個,再南下。”看著兒子還不解的目光,解釋道,“這樣也讓娘有個念想。萬一見不著你了,還可以看見我的孫子……這樣,娘也好受點兒。”


    “這恐怕也不行。”楊學山怕娘傷心,婉轉地說。


    “這有什麽不行的?又不是不南下了,隻是推遲這麽一兩個月。領導也得情理不是?”


    “這怎麽跟領導說啊?我已經答應王傑副縣長這一撥兒南下了!”楊學山不敢直接駁迴娘的話,“恐不能為了娶個媳婦就耽誤南下吧?這還算一個帶頭人嗎?”


    “這麽著就耽誤南下了?”楊魏氏把腰伸直了,“南下不隻是這一撥兒。你沒瞅見,北上都是一撥兒接一撥兒的。南下也得一撥兒接一撥兒的。你這撥兒不南下了,下一撥兒再南下唄!領導不常跟咱們說,革命不分先後啊?你就是這點不好!”


    “哪點不好了?”楊學山是個爭強好勝的人。


    “死心眼兒!”楊魏氏心痛地瞪了兒子一眼。


    “你讓我這個大男人怎麽向領導開口,就為娶個媳婦?兒女情長的?”楊學山把頭扭向一邊,“我還算有骨氣的男子漢嗎?”


    “吆——喝——喝!還開不了口!還兒女情長!”楊魏氏打了兒子一下,“誰說革命就不娶媳婦了?誰說革命就不讓娶媳婦了?領導哪個沒娶上媳婦?!”楊魏氏頓了下,“這有什麽開不了口的?!再革命,也得娶媳婦啊!要是你革命不娶媳婦,他革命不娶媳婦,等你我一個個死去了,革命還有後來人嗎?”楊魏氏理直氣壯,“咱們又不是不南下,是不這撥兒南下,等一段時間,娶完了媳婦,媳婦有了後,咱們還要南下!咱們雄赳赳氣昂昂南下!大踏步跨過黃河南下……”


    “是邁著大步南下!”


    “不管怎麽著南下吧,反正到時候咱們邁著大方步兒,”楊魏氏馬上意識到不對,又改口,“咱們跑著南下!”楊魏氏又打了兒子一下,笑道,“你這個傻孩子!”


    楊學山終於知道娘讓他娶媳婦的一片苦心了,忍俊不禁地說:“恐怕不行了。我聽說,已經下達了出發的命令了。”


    “怎麽不行啊?!革命不分先後!你要礙著麵子,明兒我老太婆跟你們王傑副縣長說去!王傑副縣長也是有娘的大老爺們,我跟他說,他不能把我這個跟他娘歲數差不多的老太婆轟出來吧?!”


    後來楊魏氏娘倆爭執了挺長時候,最後誰也說服不了誰。楊學山拗不過娘,不得不同意娘明天跟他一起去縣委找王傑副縣長。


    第二天,楊學山與母親楊魏氏來到縣委所在地時,王傑副縣長正在開會,李軍隊長來到楊學山的寢室看望楊魏氏。


    聽取長輩楊魏氏的訴求後,李軍知道楊魏氏的想法了。他先問候道:“大嬸子,近幾年日子過得還好吧?”


    “忒好了唄!”楊魏氏發自內心地高興起來,“以前連想都不敢想這一輩子還能過這麽好的日子啊!”楊魏氏樂得合不上嘴,“現在頓頓都敢放開肚子往飽裏吃了!要是擱著過去,哪兒舍得這麽敞開了肚皮吃啊!”楊魏氏緩了口氣“就這麽著敞開肚皮吃,家裏還存有餘糧呢!”


    “過些時候,說不定這麽好的日子就沒法兒過了。”說罷,李軍向楊學山使了眼色。


    楊學山馬上會意地點頭。


    楊魏氏一下子緊張起來:“怎麽著?”


    “說不定這幸福日子享受不了幾天了。”李軍一看楊魏氏緊張的表情,心裏有了底。


    “過得好好的,怎麽著就過不了呢?”楊魏氏緊盯著李軍。


    “地主惡霸勢力要打過來的話,分的土地還得還給地主老財啊!”


    “地主惡霸打過來?”楊魏氏根本就沒考慮過這個問題,所以沒立刻反映過來。


    “地主惡霸勢力正在南邊集結軍隊想打過來占領咱解放區這地方呢!”李軍向楊魏氏解釋。


    “地主惡霸還想占領咱們解放區?”楊魏氏覺得不可思議,“不是叫咱八路軍打得又棄甲又丟煙槍的,光著屁股滿中國逃躥呢嗎?”


    “被解放軍打得如同烏龜縮頭一樣,把大量軍隊收縮到一起,不再那麽張牙舞爪了,一點也不假。”李軍頓了一下,“但還有沒打得光著屁股滿中國地逃躥的程度呢。現在地主惡霸正調動軍隊與咱解放軍爭奪中原呢。自古以來都有得中原者得天下的說法。如果咱們解放軍不奪取中原,被地主惡霸勢力奪得了過去,以後這天下就是地主惡霸勢力的了。以後咱們這兒也得屬了地主惡霸勢力。如果解放軍奪得了中原,以後這天下就是咱解放軍的。那咱解放區也屬於解放軍。”


    “那就趕緊著……打地主惡霸勢力啊,別讓地主惡霸勢力得到中原啊!”楊魏氏緊張得兩眼盯著李軍看。


    “那就得派人去打地主惡霸勢力啊!學山這次南下的地方就是要跟地主惡霸勢力爭奪的中原。”


    到這兒,楊魏氏才恍然大悟,原來李軍繞來繞去是想把自己繞到兒子南下的話題上來了。她不好意思但語氣堅決:“我們學山不是價不南下了。我正想跟你們領導說說呢,我們學山隻是這撥兒不南下了,等娶個媳婦後下撥兒再南下。”


    “是啊!我聽懂您的意思了。但是,現在戰局非常關鍵!我們跟地主惡霸勢力都在中原放好兵力了,就等著對打呢。在這節骨眼上,我們和地主惡霸勢力都在變著法兒地增兵想把對方打敗呢!”李軍觀察著楊魏氏的表情,喝了口水後,接著說,“這打仗就得抓住戰機。你想推遲一兩個月,等娶了媳婦再去打。地主惡霸勢力可不等著你娶完媳婦再跟你開打。如果你非要先娶媳婦再南下打地主惡霸勢力。地主惡霸勢力就會抓住這一有利戰機,轟隆轟隆把坦克大炮開到咱家門來了。”李軍又喝口水,“那坦克大炮可比電驢子(抗日時,中國的老百姓把日本鬼子的摩托車叫電驢子)跑得快,一天就跑出七八百裏路。您老想想,這一兩個月坦克大炮能跑多遠?”


    “中原離咱這兒多遠?”


    “二千來裏。”楊學山插話。


    “兩天就打到咱家鄉來了!”李軍提醒楊魏氏,“還沒等您把媳婦娶上呢,像趙老四這些地主惡霸的武裝就把你的兒媳婦搶走了!”


    “這倒是啊。”楊魏氏點著頭,“這我信!趙老四那些地主惡霸可禍害人呢!可不是個東西呢!”


    李軍看到楊魏氏點頭了,向楊學山使眼色。


    楊學山高興點頭迴應李軍。


    “不過,咱們說句心裏話啊。”正當李軍覺得已經做通楊魏氏的工作而慶幸時,楊魏氏又發話了,“中國那麽多人呢,不差我們楊學山一個。我們學山推遲一兩個月,還有那麽多的人不推遲呢不是價?”


    李軍深思片刻,說:“其實,您老的心思,我知道。天下的父母都這麽想,中國人多,不差自己兒子一個。都不想失去自己的兒子。”說著,李軍走到楊魏氏跟前,語氣緩慢起來,“你不想叫兒子去打倒三座大山,解放全中國,她不想叫兒子去打倒三座大山,解放全中國,末了,還有誰去去打倒三座大山,解放全中國啊?誰去保衛咱分得的土地和新建立起來的幸福家園啊?”


    楊魏氏覺得是這麽個理,沒有跟李軍理論。


    “沒有新中國就沒有咱們窮苦農民的幸福家園!”李軍趁熱打鐵起來,“如果我們不徹底打倒壓在我們頭上的三座大山,像劉老四那樣的地主惡霸還將肆無忌憚地殺害窮苦人的丈夫,兒子的親爹。劉老四那樣的惡霸還會繼續欺壓我們窮苦人。”


    “這倒是……啊。”楊魏氏又不由自主地點頭。


    “大嬸子,您受剝削製度殘酷剝削了幾十年,您身有體會。盡管咱們從早到晚沒日沒夜地拚命幹,咱們不比地主老財幹得少,相反比他們幹得多得多!多好幾倍,甚至多幾十倍!末了,咱們還是挨餓受凍!可地主惡霸們冬天屋裏烤著火,暖和著,夏天,屋裏有丫環給扇著扇子,樹涼兒下乘著涼,什麽都不幹,卻養得肥頭大耳朵。可咱們呢,餓的皮包骨,凍得渾身僵硬,而且窮得什麽也沒有。這不是咱們沒本事,是不公平的剝削製度造成的。如果不打倒三座大山,解放全中國,這不公平的剝削製度就不能徹底鏟除了,自由平等的新中國就建立不起來。咱們窮苦大眾還不能徹底翻身!永遠都得給那些地主老財扛長工,當牛做馬!如果我們不南下解放全中國,像您這樣受盡摧殘剝削的千千萬萬個母親還要在剝削製度的壓迫之下受苦受累,甚至被剝削製度摧殘致死。”說罷,李軍停下來看楊魏氏。


    楊魏氏眼裏閃動起淚花。


    “大嬸子,我和學山南下正是要去執行這一項人類曆史上非常非常神聖偉大的任務,——鏟除人剝削人的製度。推翻三座大山就是要去還沒有鏟除封建剝削製度的地方去鏟除封建剝削製度。解放全中國就是去那些還沒有建立起來的自由平等的,還實行著人剝削人的社會製度的中國的南方建立起自由平等,沒有人剝削人的社會製度。這是改變世界的前無古人的偉大事業!也是改變咱們窮苦農民命運的曆史壯舉!是咱們窮苦農民奮鬥了幾千年的最終目標!”李軍越說越激昂,“咱們要團結一致,扭成一股繩,一鼓作氣推翻壓在我們頭的三座大山,把封建剝削惡霸們都打倒!”


    “理是這麽個理啊。”楊魏氏不住地點頭,“不過……”


    “不過什麽呢?”李軍認真看著楊魏氏。


    “我們學山都二十七了,還沒價娶上個媳婦呢。革命也得續上香火不是啊?”


    “學山是二三年生的!”李軍認真說,“二三年生的,今年是二十五歲。”


    “按照咱們這兒的規矩,按虛歲說年紀。”楊魏氏提醒李軍。


    “這沒關係,二十五也好,二十七也好,反正就是那天生的。”李軍會意地向楊魏氏點頭。


    “我們村大明、邋遢兒他們跟我們家學山同歲,都娶上媳婦了!大明家的大小子都十好幾了!都能下地幫家裏幹活兒了。再過幾年,大明的大小子都要娶媳婦了!而我們學山還沒價媳婦呢!今年要算學山二十七的話,再過兩三年就三十了。男過三十娶妻難!哪還有十三四的姑娘嫁給年過三十的半大子老頭兒啊!”說罷,楊魏氏發愁地瞅著李軍,“人過三十日過午,無妻無兒和尚頭!這都有講究兒的!”


    楊魏氏這話一點兒也不假,那個時候,農村有點錢的人家,兒子十五六就迎親了,早的十三四就娶媳婦了。而且過了年就當爹。同宗族中,越富的人家輩分越小,因為等到窮人家的孩子娶上媳婦的時候,富裕人家的孩子的下一輩兒都快娶媳婦了。那時候楊學山在西羅山村的輩分是最大的,同族人家的五六十歲的人都管楊學山叫大爺。因家窮,楊學山的父輩們娶媳婦困難,每代都比富裕人家娶媳婦晚十多年。這樣積累起來,到楊學山這輩,就比同輩的富裕人家少生好幾代人!


    李軍覺得楊魏氏的話確實是這麽迴事,孩子都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哪在不惦記的,所以一時沒法迴答楊魏氏。


    “革命尚無成功,娶妻還需放一放!”楊學山一看李軍迴答不上母親的話來了,趕緊插上一句。


    李軍聽了楊學山這話,不由地笑了起來。


    “別打岔!正經點兒!”楊魏氏打了楊學山一下,然後又對李軍說,“像我們這樣窮苦人家,娶個媳婦可不是件容易事!打生下套兒來,我就開始琢磨給他娶媳婦了。現在家裏也有地了,日子也過得像模像樣了,人家也不嫌棄了。”楊魏氏自豪起來,“我娘家於家莊,六叔家的魏槐花,今年十四了,可俊乎了。前年個兒,還沒這麽俊呢,今年個兒,一下就長開了!那個俊勁兒,十裏八裏都難找啊!”


    “這就叫毛頭姑娘十八變,臨到結婚還要變三變!”李軍被楊魏氏歡喜勁兒感染了。


    “原先想,等今年秋收後,留足了糧食,把剩餘糧食換成錢,再養成幾頭豬,就給學山把事兒辦了!”楊魏氏發自內心的高興起來,“槐花那孩子不僅俊秀,聽說還挺勤快。到時候,有我們學山享不盡的福……”


    “已經跟槐花家定好親了?”李軍擔心地問。


    “還沒正式提親,叫人捎話去了。也迴話了……”


    “槐花同意了?”李軍急忙問。


    “同意啊!”楊魏氏自豪地說,“我們家人口不多,地十多畝!日子好過!”


    李軍為難起來,經過與楊學山的接觸,他覺得楊學山不僅誠實厚道,還是個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死特別能幹的青年小夥子。特別想帶著楊學山南下,給自己當一個好幫手。如果硬要楊學山南下,耽誤了楊學山的婚事,對窮苦人家的楊學山來說可不是個小事。


    正在李軍為難的時候,楊學山發話了:“等南下迴來再辦唄。”


    “你說的輕巧!南下迴來辦?南下什麽時候能迴來啊?”楊魏氏瞪了兒子一眼,“等你南下迴來,槐花的孩子滿地跑了,都!”楊魏氏停了一下,指責兒子,“你認為你是太子呢!你能遇到槐花,那都是你娘這一輩子修來的福!不是你娘修來的福,你能娶上槐花這樣俊的媳婦嗎?”楊魏氏頓了一下,“做夢去吧!”


    “這麽著吧,”李軍不甘心失去楊學山這麽一個好幫手,“如果學山南下,槐花嫁給別的人家了,”李軍停頓了一下,像是暗下決心似地說,“我就在中原給學山娶個仙女。”


    “中原跑馬平川的,連個仙山都沒有,哪來的仙女!都說林大出俊鳥,山深出美女!咱太行山,林深樹高,山美水美,一個個姑娘都透著亮的美。哪兒的姑娘有咱們太行的姑娘美啊!”楊魏氏自豪的表情溢於言表,“最美不過燕趙女!這自古都有說頭的!”


    “我們南下是到黃河以南。古有神州大地之稱!神州大地出女神!”李軍眼珠子不停轉著想著,“那兒的水土好,姑娘長得比咱們北方的姑娘水靈漂亮可不是一星半點兒!個個皮膚都長得白白淨淨的。眼睛還大大的,眼皮雙雙的,水汪汪的。”李軍邊說邊比劃著,“看你一眼,絕對讓你吃上一口蜂蜜拌白糖——心裏要多甜蜜有多甜蜜。到時候給你養活十個八個孫子來!”


    “再多女神,也輪不著咱學山啊。我心跟明鏡似的。到人家那兒又分人家的地又革人家的命的,人家還能讓你娶他們的女神?!不亂棍打死我家學山就算學山命大福大造化大了!沒準兒,學山這一南下,我連個屍首都見不著了。”楊魏氏突然悲觀起來。


    屋裏突然寂靜了,三個的唿吸都聽得真真的。


    “革命的理,我也懂。這麽著吧,”楊魏氏打破沉寂,“我也別價攔著學山南下了。你們呢,也別價太難為我這個老太婆。”楊魏氏順了順氣,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我現在把學山帶迴家,馬上給學山把大事辦了,槐花過了門,我就把學山交給你,跟你南下打倒封建剝削製度去!”


    楊學山見李軍不好意思再強硬迴複娘的話,走到娘跟前:“娘,不是李隊長不讓推遲,這是戰局要求的。別再難為李隊長了。你看李隊長都把話說得呣兒明明白白的了。現在不能推遲南下了。但凡可以推遲的話,李隊長也會答應您的。當年劉老四陷害咱的時候,李隊長不是幫過咱嗎?後來劉老四不再那麽明目張膽了,不是?前兩天不是又讓我迴家幫助鳳虎種了幾天地嗎?”說著,想把娘扶起來往外走,“娘,你就讓我南下解放全中國去吧。隻有完全解放了全中國,我們這樣的窮苦人才能真正直起腰來。隻有我們窮苦老百姓掌握了政權,才能永遠不會讓劉老四那些地主惡霸再來殺害我們窮苦人。”然後懇求母親,“你迴家吧!別再說了!再說,就忒為難為李隊長了。就說能推遲的話,如果李隊長答應讓我迴家娶媳婦去,其他人知道了,也會找李隊長來推遲或是不南下什麽的了。那樣,李隊長怎麽帶著隊伍南下?南下任務又如何完成得了?是吧,娘?我就這撥兒南下了!”


    “你這孩子啊!”楊魏氏坐在原地不動,瞪著兒子,“心真夠硬的!在這兒一別說不定永遠也見不著你了!”說著,楊魏氏兩眼又閃動起淚花。


    看著楊魏氏傷心起來,李軍趕忙安慰楊魏氏:“大嬸子,我們南下跟當兵南下打仗還是有區別的。我們不在戰場衝鋒陷陣,是等大軍解放中原後,在中原大地上建立人民政權。”


    “那也挺危險的!這我知道,跟咱們這兒的工作組式的,幾個人到人家村子裏動員土改,分那兒地主惡霸的地和浮財什麽的。可地主惡霸是好欺負的啊?地主惡霸都是些什麽人啊?老實巴交的人能當上地主惡霸嗎?當上一地界兒的地主惡霸的人都是些惡人兇人!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人!而且地主惡霸們勢力可大呢!一般人惹不起!”楊魏氏緩了口氣,“本來人就欺生,再分人家的地和財產,地主惡霸能輕饒得了你們?還不得想方設法往死裏打你們?你們南下不是求神拜佛去了,那是去挖閻王爺的心去了!”楊魏氏長歎一口氣,“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


    “娘,沒事的,啊!”楊學山又想扶娘起來。


    “大嬸子,你說的一點兒也不假!我們南下就是挖閻王爺的心去了。但我們挖的不是一般閻王爺的心,是封建地主剝削製度閻王爺的心!。誰叫封建地主製度幾千年幾千年地讓咱們窮苦大眾受壓迫受剝削呢!我們南下就是要把禍害我們窮苦人的封建地主惡霸的閻王爺般的心挖掉,讓咱們貧苦人民過上幸福的日子!”


    楊魏氏深深地歎了口氣。


    “大嬸子,你放心,你就讓學山這撥兒跟我一起南下吧!這麽著吧,如果你實在不放心,我在這兒向您打保票:我活著,就一定讓學山活著!”李軍也走到楊魏氏的跟前,腑下身去牽楊魏氏的手。


    楊魏氏抬起頭,抿著嘴朝著李軍苦笑。


    “大嬸子,我可是這撥南下的隊長。”看了一眼心裏還不放心的楊魏氏,李軍又加了一句,“叫誰到哪不到哪兒,都是我說了算的。”


    “噢——”楊魏氏看李軍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看了一眼兒子,慢慢起身往屋外走。邊走邊無奈地說,“真是兒大不由娘啊!女要出嫁,兒要離娘,隻能娘隨兒便了。”


    “娘,不用擔心,過不了兩年,等南下任務完成了,我一定迴來孝敬您!”


    “大嬸子,如果學山南下迴來,槐花嫁人了,我叫我們家那口子,給學山說個比槐花還俊的媳婦。”李軍上去扶著楊魏氏的手。


    “還掂記著娶啥媳婦啊!能活蹦亂跳地迴來一個大活人就阿彌陀佛了!”楊魏氏站起來要往外走,看見被子上的新棉大衣,停下來看了一眼楊學山,又看了一眼新棉大衣,又看了一眼楊學山。


    反應極快的李軍趕緊告訴楊學山:“咱們南下的地方比這兒暖和,而且天氣都暖和了。把這棉大衣給你娘拿上。”


    “唉!”說著楊學山抱起大衣往娘懷裏塞。


    “你南下要是犧牲了,這麽好的大衣也就白瞎了。還不如我把大衣拿迴家,讓我和你弟我們娘倆用呢!”說著,抱起大衣,撇了楊學山一眼,“咱們家還從來沒見過這麽好的大衣呢!如果你死在南下,叫別人拿走,這麽好的棉大衣就太可惜了!”說著,抱起棉大衣,徑直向門外走。


    後來楊學山迴憶,從他娘把發下來的棉大衣拿走的行為看,他娘篤定楊學山南下後再也不能活著迴來了。另外,楊學山家裏幾輩子受窮,他的曾祖父挑著擔子,從西邵村來到西羅山村,一家就有一件棉襖,誰出去推碾子幹活誰穿,他娘嫁給到楊家後,身上一直穿著嫁過來時穿的棉襖,破了補,補了又破,補丁摞補丁,沒有錢買新棉襖,更別說穿上楊學山發的這種長的新的棉大衣了,覺得楊學山要死在外邊了,這麽新的長棉衣再扔在外邊了太不舍了。


    楊學山和李軍一直目送著楊魏氏遠去。


    看著娘遠去的身影,楊學山兩眼濕潤了,——辛苦了一輩子的娘,身軀會越來越彎曲,步子會越邁越艱難。一直看著娘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遠方的山後,楊學山才迴到自己的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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