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鴻心中劇痛。


    後半夜裏,燕雲瀟身體滾燙如火,寢衣被燙出破洞,身體上遍布燙痕。他痛苦地掙紮,低叫,讓林鴻打暈他。可剛剛昏迷過去又被痛醒,林鴻緊緊地抱著他,一刻也不撒手。


    大約一個時辰後,這火灼焚燒的痛楚終於減弱,取而代之的是全身冰寒。燕雲瀟隻覺得骨頭縫裏都結了冰,凍得顫抖如篩糠,麵上呈現冰凍般的青白。


    半個時辰後,燕雲瀟的體溫恢複正常,不再灼燙也不再冰寒,可痛楚沒有減少分毫——幾十種斷腸散之毒在腸髒內一齊爆發,萬千螞蟻啃噬著他的腸髒,吸他的血,啃他的肉。


    他在床上翻滾,劇烈掙紮,連林鴻都差點按不住他。他痛苦地低叫,嘔了滿床黑血,拿著短刀直往胸腹上插,被林鴻死死架住。他求林鴻殺了他。


    這一波發作了快一個時辰。


    天已經蒙蒙亮了。


    後來又發作了幾種毒,燕雲瀟眼睛近乎失明,耳邊的聲音忽遠忽近,頭疼欲裂。


    林鴻拂了他的睡穴,他短暫地昏迷了過去。


    天亮後,毒似乎暫停發作了,燕雲瀟沉入昏眠。


    林鴻坐在床邊,滿身都是燕雲瀟的血。他木然地望著床上的人,雙手緊握,指甲狠狠地摳入掌心中去,鮮血橫流。


    “他過去,過去每個月。”林鴻緊咬牙關,用力之深,鮮血順著嘴角滴下,他用盡全力才問出了那句話,“每個月都會這麽疼嗎?”


    暗處傳來藍一平淡的聲音:“不會。這是幾十上百種毒一起發作的結果。平日裏他服一種毒,自然隻用忍受一種痛。但秘藥能放大痛楚,一種毒應該也不好受。不過主子從不讓人看見他忍痛的樣子。”


    林鴻啞聲道:“你在藍衛排名第一,武功超群,有沒有辦法將這痛轉移到別人身上?”


    藍一沉默了一會兒,說:“抱歉,我不會。藍六或許會。”


    林鴻從未覺得如此無力。


    他深深地凝望著燕雲瀟蒼白的臉,第一次覺得他錯了,錯得如此離譜。他以為他把皇帝照顧得很好,他以為他是最了解皇帝的人。


    可他連皇帝曾受過的苦難都不知道。


    他根本不夠愛他。


    午後太陽高照,燕雲瀟醒了過來。


    林鴻替他掖了掖被子,低聲道:“好些了嗎?”


    毒藥的作用似乎停了,身上的刀口也停止了流血,燕雲瀟無力地點了點頭:“想沐浴。”


    林鴻摸了摸他的頭:“好。”


    熱水很快送來,林鴻為他褪去寢衣,露出了千瘡百孔的身體。幹涸的血跡凝固在身上,沒有一處完好。


    “別看。”燕雲瀟說。他的眼睛依然有些看不清,便摸索著扯過被褥蓋住身體。


    林鴻抱著他進入浴桶,為他擦洗著身上的血跡。


    燕雲瀟說:“你要答應我,如果我不行了,你要好好輔佐燕尋。”


    林鴻為他擦身體的手頓了一下,深深地望著他:“瞎說什麽?都已經熬過來了,你不是已經好了麽。”


    燕雲瀟苦笑著搖了搖頭。他知道,那秘藥是累積多年的毒,他中毒已深。從一次次服毒起,他就預感到會有這一天的來臨。


    銀燭和流螢送來澡巾和幹淨的衣袍,兩人的眼睛都腫得像核桃。


    燕雲瀟故作輕鬆地說:“別哭了,不好看了。”


    兩人立刻又掉了眼淚,銀燭強笑道:“皇上放寬心,您現在比昨晚好,一定會慢慢好起來。”


    殿裏一陣沉默。


    誰都能看出皇帝的臉色是多麽灰敗,此時的精神或許隻是迴光返照。


    沐浴完後,林鴻抱著燕雲瀟迴到床上。燕雲瀟身體虛軟得根本坐不住,林鴻便把他抱在懷裏,把禦膳房送來的糕點遞到他嘴邊,哄道:“吃一點好不好?”


    一塊糕點吃了許久。


    林鴻親了親他的額頭:“寶寶真乖,再吃一點好不好?”


    燕雲瀟搖了搖頭,隻問:“朝廷上……?”


    “你放心吧。”林鴻抱著他躺下,將他摟在胸前,慢慢講給他聽,“穀源成讓欽天監擬了觀星文書,卯時前就將消息送到了百官府上,現在穀源成正主持朝會。”


    燕雲瀟精神不繼,隻輕輕嗯了一聲。


    而後,他臉色慘白,將吃下去的糕點吐了出來。


    “你還記得約法三章嗎。”吐完後,燕雲瀟明顯著急了起來,拉著林鴻問道。


    林鴻的心在抽搐。


    “約法三章的第一章 ,你可記得。”


    林鴻輕聲道:“不得叫奇怪的稱唿。”


    燕雲瀟說:“你已經叫了許多奇怪的稱唿,這一條作廢,我要重新擬。”


    林鴻知道他要說什麽。


    “你……要好好活著,輔佐燕尋。”燕雲瀟抓住最後的清明,聲音虛弱地道。


    “你不能……”林鴻幾乎將牙齒要出血來,“你不能這樣對我。”


    燕雲瀟虛弱得聽不清他的話,陷入昏迷前,口中兀自喃喃道:“記住了。”


    林鴻低笑著搖頭,一滴眼淚流入枕頭:“你不能這樣對我,太殘忍了。”


    燕雲瀟一直昏迷到子時。


    子時一到,他身體中的毒一同活過來,爆發得比昨夜更劇烈、更迅猛。


    他疼醒過來,身體劇烈抽搐,一口鮮血噴出,染紅了前襟。


    當夜,他再也沒有醒過來。


    第59章


    毒發的第二夜,燕雲瀟昏死過去,脈搏和心跳微弱。


    太醫們從卷帙浩繁的醫經中,找到一個古法解奇毒的藥方,雖然不完全對症,但也隻有死馬當作活馬醫。


    林鴻將太醫煎來的藥汁一口一口渡到燕雲瀟口中。可燕雲瀟依然沒有醒來,脈搏也依然微弱。


    藍一在藍衛的武學秘籍中翻了一整夜,找到一個陣法,能為中毒和受重傷的人強行續命數日。


    林鴻看了後,立即讓藍一找來另一名內力深厚的藍衛,三人成陣,施展陣法。


    數個時辰後,天已然大亮,林鴻擦了擦額角的汗水,搭上皇帝的脈搏,感覺微微有力了一些。


    燕雲瀟體內的毒子時發作,卯時減弱,到午時完全平息。昨日午時,他尚能醒來說話,今日卻隻能動一動手指,連眼睛都無法睜開。


    感受到掌心裏的手指微動,林鴻低聲在燕雲瀟耳邊道:“怎麽了?是不是想沐浴?”


    手指又輕輕動了一下。


    林鴻耐心勸道:“你現在身子很虛弱,沐浴恐會著涼。今日不沐浴好不好?你很香的。”


    手指不動了。


    卻不是因為沒有力氣,而是在抗拒——燕雲瀟長睫不停顫動,似想睜開眼。


    林鴻低笑出聲,親了親他的額頭:“好好好,依你——那沐浴完,喂你喝點參湯好不好?”


    手指輕輕動了一下。


    這是答應了。


    熱水很快送來,林鴻小心翼翼地為他脫下染血的寢衣,抱他入浴桶,輕柔地擦洗著身上的血跡。


    身上千百條割痕,林鴻壓根不敢細看,匆匆沐浴完後便為他穿上寢衣,抱迴床上躺著。


    參湯喂了小半碗,燕雲瀟微抿著唇不肯再喝。林鴻為他擦了擦唇角,把人摟在懷裏,一下一下摩挲著他的脊背,溫聲在他耳邊道:“藍六就快到了,你不要多想,好好休息,不會有事的。”


    “對外說你是在閉關聽禪,百官無人生疑,政事運轉正常,不要擔心,啊?”


    燕雲瀟的睫毛不動了,慢慢陷入昏眠。


    林鴻親了親他的額頭,柔聲道:“等你好起來,夏天過去,九月有桂花酒和大螃蟹。我們去小茅屋,我做給你吃。乖,睡吧……”


    懷中人唿吸漸沉,林鴻又在他唇角吻了一下,隨即輕輕放開他,隻握著他的一隻手。


    林鴻的左手在被子裏握著燕雲瀟的手,右手拿過床頭的文書,奮筆疾書起來。


    他寫的,是對接下來十年朝綱改進的設想。大到朝廷官職架構、新設或裁撤部衙、各部衙職責的劃分,小到俸祿、考績、朝會,他都寫出了獨到深刻的設想。


    為官十數載的經驗和智慧都在這份薄薄的文書裏,有了這份文書,隻要執政者不昏庸,便能保證接下來數十年朝綱清明,國泰民安。


    林鴻盯著文書深思熟慮,不時添、刪、改。


    每當掌中的手指微動,他轉頭望向昏睡中的人,滿臉嚴肅就化為柔情,輕柔地掖掖被子,不時俯身在燕雲瀟額頭上落下一吻。


    等到寫完文書,已是日暮西斜。


    林鴻將文書收起,將燕雲瀟的手攏在掌心,輕聲道:“我什麽都可以依你,唯獨這件事不可以。你要麽好起來,打我罵我。要麽留著,在黃泉路上質問我。”


    殿中昏暗,那黑色長睫似乎輕輕顫了顫,又似乎沒有。


    林鴻喚來婢女,囑咐她們好好照顧皇帝,拿著文書去了政事堂。


    穀源成正在政事堂中處理奏本,見林鴻過來,忙起身問道:“大人來了,皇上如何了?”


    林鴻淡淡一笑:“皇上會好起來的。”


    他問了幾句政務,穀源成一一作答,林鴻略一點頭:“辛苦了。”他把手中的文書遞過去:“你空了可以看看,不著急。”


    這時有藍衛來報,步搖姑娘已被接入宮中。林鴻便匆匆離開了。


    政事堂中,穀源成打開文書一看,愣住了。


    這份文書詳盡深廣,涵蓋了朝堂政事的各個方麵。文書本身沒有任何問題,可問題是……林相為什麽這個時候將文書給他?


    像是在……交代身後事。


    電光火石之間,許多不相幹的片段浮現出來,一個悚然的念頭躍入穀源成的腦中。他眸光微動,神色複雜地望著林鴻遠去的背影。


    寢宮的偏殿中,步搖正焦急地等待著。


    嫁做人婦後,她的裝扮愈發清簡。一根木簪將流雲似的墨發束起,身著淡色襦裙,不施粉黛,更顯三分清麗。


    入宮後,四處都是陌生的宮女和太監,帶她來的藍衛說丞相會來見她。林鴻一走過來,步搖立刻認出了他——暮春燈會上,皇帝身邊跟著的人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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