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雲瀟右肩被血染紅,鮮紅的血跡在白色衣服上格外顯眼。他淡淡地道:“不過是擦著了,迴去包紮一下便無礙。”


    秦煥極急得團團轉:“都怪臣無能……”


    燕雲瀟搖了搖頭:“這點傷算什麽,不過血流得多了些,看著嚇人罷了。走吧,去看看林相那邊如何了。”


    此時的獵場營地裏,十幾名官員被藍衛押著,其餘官員驚駭地站在一邊。


    燕雲瀟帶著秦煥極迴到營地,身後跟著禦林軍和抓獲的刺客。


    林鴻的目光立刻落在皇帝右肩上。


    燕雲瀟坐在馬上,微不可見地衝他搖了搖頭,林鴻強壓下擔心,冷冷地看了一眼被藍衛押著的官員。


    “皇上遇刺之時,這些人形跡可疑,押迴候審。”


    那些人大部分低調異常,從不在朝堂上顯山露水,官職也不算高。卻是前廢太後在前朝布下的最深的棋子。


    燕雲瀟掃了一眼這些人,有些是他意料之中的,有些卻不然。


    半個月前在暖閣中,他召來丞相,提出想徹底揪出前太後黨餘孽,於是有了計劃。


    他來扮演合格的誘餌。林鴻一開始並不放心,提出代替秦煥極的位置,陪皇帝深入叢林。皇帝拒絕了,因為魚在百官之中,需要一個手腕強硬的人來收網。


    而這個人需要有強勁的手腕和出色的能力,秦煥極並不合適。


    此刻,燕雲瀟隻是輕輕點了點頭:“押迴去審吧,還有這些刺客,一起審。”


    他並不想問丞相是如何甄別這些人的,他用了丞相,他便信丞相。而且他也沒有精神和力氣了。


    秦煥極想扶皇帝下馬,燕雲瀟輕笑道:“不至於。秦統領還是快去看看刺客吧,別讓他們有機會自盡。”


    秦煥極領命下去了。


    林鴻下令將那十幾位待審官員押下去,然後迅速來到皇帝身邊:“太醫已候著了,讓臣扶皇上下馬。”


    燕雲瀟垂眸看了他一眼,把手臂遞給他。


    林鴻一手托著燕雲瀟受傷的右臂,一手攬過他的腰。這麽一接觸就發現,皇帝身體發軟,顯然已經氣力耗盡,完全不像表麵看上去這樣從容。


    若他隻是扶,燕雲瀟肯定沒有力氣下馬,況且那右肩一點力也不能使,稍微一動就汩汩滲血。可他也不能當著百官的麵把皇帝抱下來,皇帝要麵子,他心中很清楚。


    林鴻略一思索,攬在燕雲瀟腰上的手往下挪了挪,在腰臀上一托,把人稍微托離了馬背。燕雲瀟便借著這股力,輕輕地落在地上。


    失血有點多,燕雲瀟頭暈腿軟,被一條有力的手臂牢牢扶住。


    林鴻擔憂地看著他,扶著他坐在營帳中,問道:“疼不疼?”


    太醫拎著藥箱過來,剪開皇帝肩上的衣服,開始處理傷口。百官在營帳外憂心地候著。


    肩上的血跡擦幹,露出血肉翻絞的傷口,太醫抹了抹汗水,開始上藥。


    燕雲瀟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水,但眉頭都沒有皺一下,臉上沒什麽表情。


    藥上好了,太醫去藥箱中拿紗布。


    燕雲瀟微微偏過頭,迴答林鴻方才的問題,聲音幾不可聞:“很疼。”


    第34章


    燕朝向來有秋獵後坐地炙烤的傳統,傍晚時分,太監已燃起了幾十個篝火叢,烤肉工具和調料一應俱全。


    帳內,燕雲瀟服了鎮痛的藥,換掉沾血的衣服,臉色仍然有些蒼白,但看起來沒有大礙了。


    他走出帳外,對焦急等待的百官笑道:“不過是區區皮肉傷,諸位不必憂心,朕已無礙。大家快去烤獵物吧。”


    百官見皇帝神情自若,都鬆了口氣,又知道了皇帝不會去挖前太後的墳,心裏一塊大石頭落下,高高興興地三五成群,圍著篝火烤起獵物來。


    燕雲瀟在最前麵的篝火叢邊坐下。


    他頭戴金冠,身著白袍,在野地裏盤膝而坐,卻依然姿容優雅,宛如坐在金鑄玉雕的金鑾殿中。


    林鴻在他右邊坐下,方便照顧他行動不便的右手。


    “秦統領發射信號箭前,有十六人借故脫離了百官,往偏僻處去。”林鴻簡要地講了事情的經過,“皇上那邊的刺客失手後,六人妄圖從後山穿過獵場潛逃,被當場抓獲。等刑部的審訊結果出來,臣再向皇上具體稟報。”


    那些人裏有一半是前太後那一支的林氏後裔,被押走時,射向林鴻的目光怨毒又狠厲,口中說著咒罵的話語。百官看林鴻的目光忌憚又敬畏。


    燕雲瀟道:“丞相後悔嗎?”


    他這話問得含糊,林鴻卻聽懂了,坦然地道:“為皇上效力,是臣之大幸,何來後悔一說?”


    即使千夫所指嗎?即使眾叛親離嗎?燕雲瀟的話在喉嚨滾了滾,終究沒有說出來。


    百官烤好了獵物,都將最美味的部位端來獻給皇帝。


    燕雲瀟端著酒杯,微笑地致意。


    等百官離開,林鴻勸道:“皇上身上有傷,不宜飲酒吃辣。”


    燕雲瀟一下子拉下了臉,冷聲道:“男子漢大丈夫,區區小傷,何足掛齒。丞相覺得朕是那嬌氣之人嗎?”


    顯然那句“很疼”讓他覺得丟臉,說出口便後悔了。他一向不習慣展露脆弱,那時是疼得意識恍惚了。


    話雖這麽說著,燕雲瀟卻隻輕抿了一小口酒,便放下了酒杯。


    “當然不是,臣沒有這樣想過。請皇上恕罪。”


    林鴻立刻態度誠懇地認錯,拎下火爐上的鐵壺,倒了一杯熱騰騰的牛乳茶遞給皇帝。牛乳茶是他昨夜在家中熬好的,此時一加熱,更加醇香。


    燕雲瀟早在聞到熟悉的桂香時,便抬頭看過來。他默不作聲地接過茶盞,慢慢地喝著。


    林鴻切下兩條獐子腿,嫻熟地烤起來,鮮美的焦香很快散發。他餘光瞥見皇帝的茶盞空了,便單手拎起壺滿上。


    過了一會兒,林鴻將烤好的獐子腿遞給燕雲瀟。燕雲瀟嚐了一口,五香味的,火候正好,鮮香無比。


    風從四麵八方吹來,林鴻像是能預知風向似的,不時用樹枝撥一撥篝火,不讓煙氣往皇帝身上飄。他不像是有意這麽做,倒更像是隨意的動作。


    燕雲瀟卻敏銳地注意到了。實際上,從他知道那件事情起,他便總能注意到這些小細節。他的左手無意識摩挲著茶盞,才動了一下,林鴻立刻接過他的茶盞,倒掉涼的牛乳茶,重新加上熱的。


    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涼了,林鴻是怎麽注意到的?


    要全副身心都在一個人身上,才能照顧到這些細枝末節吧?


    一個多月前西市行刑,兩百多顆人頭落地,百姓給林鴻取了個“剃頭丞相”的別號,兇名傳遍坊間,就連官員們也私下議論,覺得丞相太過狠毒。


    他提拔了穀源成,從林鴻手中分權。林鴻毫不藏私,連戶部和吏部的重要事情,都交給穀源成去做。


    他要整頓禦林軍,林鴻便站在他身邊,砍下所有對他不敬之人的腦袋。為此百官偷偷取了“冷麵丞相”的諢號。


    他要剔除太後在前朝的勢力,削弱林氏。林鴻便頂著宗族的壓力,再一次站在了林氏的對立麵,千夫所指。


    多好的一把刀,鋒利,無情,卻隻對他有情。


    燕雲瀟低下頭。


    他心道:有那麽喜歡嗎?有什麽好喜歡的?


    他突然很想聽林鴻的想法。


    於是,隔著飄舞的火苗,燕雲瀟問:“丞相年近而立還未娶妻,是否心有所屬?”


    林鴻烤肉的手頓了一下,隨即從容道:“是。”


    燕雲瀟道:“能否給朕講講。”


    林鴻將烤架遞給太監,微笑問道:“皇上想聽什麽?”


    “丞相與那人如何相識,又是如何心悅於他,中間發生了什麽。”燕雲瀟道,又添了一句,“朕從未喜歡過別人,故而想聽聽丞相的經曆。”


    林鴻早在他開口時,便沉入了記憶中。那晚的月,禦花園角落的大樹,綁著羊角辮的小孩。


    他微笑著,用一種懷念的語氣,慢慢說道:“那是很多年前了,臣從一場無聊的宴席中偷跑出來,遇到了他。他向臣提了一個要求,但以臣當時的能力無法達到。於是便約定好,等臣有能力了,再迴去找他。”


    林鴻預備著皇帝會問那是什麽要求,他已經準備好了說辭。


    可燕雲瀟沒有問,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問道:“丞相那時就喜歡他了?”


    “不是……”林鴻抬起頭,撞見那雙秋月春水的明眸,卡殼了一瞬,才笑著道,“那時他還是個小孩子,不過……是臣見過最可愛的小孩子。愛吃糕點,水靈又聰明,對了,還愛哭鼻子。”


    “……?”燕雲瀟端著茶盞的手頓了一下,若無其事地道,“後來呢?丞相履行那個約定了嗎?”


    林鴻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聲音沉鬱了下去:“再次見到他是幾年後了,那時他處境很不好,身邊的大人們欺負他。臣不但沒有履行那個約定,還不得不欺負了他,拿走了他的東西。他應該是生氣了,往後再見到臣,便也不理臣了。”


    “那他生氣是應該的。”燕雲瀟喉嚨裏輕輕哼了一聲,轉了轉茶盞。


    “對,是臣的不是。”林鴻提壺給他滿上牛乳茶,火扭曲了上方的空氣,讓皇帝的麵容添了幾分柔和,他喉嚨一緊,倉促地移開目光。


    燕雲瀟抿了口暖熱的牛乳茶,問道:“丞相這個時候開始喜歡他了?”


    林鴻道:“他那時也還是個孩子,臣比他大好些歲。拿走他的東西那晚,臣在父親的靈前發誓,從今往後要保護好他,讓他不受那些大人的傷害。”


    燕雲瀟看著他:“那丞相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他的?”


    “四年前的秋……”林鴻猛然止住話語,這段經曆太隱秘,隻有他和皇帝知道,說出來便會有被識破的風險。


    可他向來不會拒絕皇帝的任何要求。


    正當他左右為難之時,燕雲瀟卻道:“罷了,丞相不願說便不用說。朕隻想知道,丞相為何如此喜歡他?寧願為了他至今不娶?”


    林鴻道:“臣自他還是個小孩子時,便發誓要保護他,往後數年中,這已成了臣的執念。所以當這種濃厚的情感,遇到某一個契機,轉化為愛情,那便是無可抵擋的了。”


    燕雲瀟靜靜地望著他:“你有多喜歡他?”


    林鴻道:“臣願等待餘生,隻求他多看一眼。”


    燕雲瀟神色複雜:“即使他利用你、厭惡你、報複你?”


    林鴻微笑道:“臣心甘情願。”


    “即使他踐踏、羞辱、輕視這份感情?”


    林鴻道:“那有什麽關係?”


    “即使他並不如你所想的那樣美好,即使他的內裏是個冷漠、暴戾、自私的壞人?是個可以為了一己私欲而不擇手段的狂徒?”


    林鴻輕歎了口氣:“他是自由的風,想去哪裏、想做什麽、想變成什麽樣子,都是他的選擇和權力,臣喜歡他一切。”


    隔著飄飛的火焰,林鴻和年輕的君王對視著,訴說著他的深愛。


    那是一廂情願的愛,是隻有付出、不求迴報的愛,他眼睛很亮,似乎隻要說起那個人,天上便亮起了漫天星辰。


    皇帝不知道他說的那個人便是他,可是沒有關係,今天他對著這雙夢裏的眼睛訴說衷腸,他已終生無憾。


    燕雲瀟皺了皺眉,藥力已經消退,他開始感覺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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