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雲瀟靜靜地坐著,雪花落在他肩頭發冠,堆疊起淺淺的一層。他眼神幽遠,不知想起了什麽。


    魚很快烤好,林鴻將魚肚皮上少刺的部分剝下來,盛在銀質碗碟中,遞給燕雲瀟。


    燕雲瀟伸出凍僵的手,接過碗筷,慢慢地吃著烤魚。


    肉質果然異常鮮嫩,入口即化。


    燕雲瀟望著遠山,道:“若朕今天不是突發奇想來遊湖,而是想去爬山,相爺是否也安排好了木杖、鬥笠、雨鞋?”


    林鴻沒有迴答,隻是溫柔地看著他:“皇上心情不好,自然想散心,臣自當安排好所有,這是臣應盡之責。”


    燕雲瀟垂目看他,眼波不興:“相爺怎知朕會心情不好?”


    “見了血,總會心情不好。”林鴻把新烤好的魚肉放入皇帝的碗碟中,道,“皇上快吃吧,涼得快。”


    燕雲瀟又吃了幾塊魚肉,喝了口熱茶,口腔終於恢複了暖熱的知覺。他皺了皺眉,後知後覺地捂住腮幫。


    林鴻立刻道:“是不是有魚刺?”


    燕雲瀟感受了一下,示意他來看看。


    林鴻擦幹淨手,走過去半跪著,單手捧起了燕雲瀟的臉。他的手滾燙,皇帝的臉冰涼,相觸時,兩人同時打了個顫。


    林鴻將食指深入燕雲瀟嘴裏,摸了摸後槽牙的位置,果然摸到了兩顆牙齒間的魚刺。


    燕雲瀟張著嘴,一開始閉著眼,感受到有雪花在睫毛上化開,他便睜開了眼。


    他坐著,林鴻跪著,他需要略微仰著頭,才能看著對方。


    兩人隔得極近,唿氣成白霧。


    “好了,已經取……”


    林鴻的話戛然而止,因為燕雲瀟正盯著他,眼神帶著點審視和探究,還有一些疑惑。


    他仍單手捧著燕雲瀟的臉,他的手很大,單手就能完全捧住。


    “嘴裏劃傷了,上點藥好不好?”林鴻道。


    燕雲瀟嗯了一聲。


    林鴻拿出早已備好的藥——計劃著要帶皇帝來吃烤魚,他便備好了任何有可能會用到的東西。他倒了些藥粉在右手食指,再次左手單手捧起了燕雲瀟的臉。


    剛才他急於為皇帝取出魚刺,忽略了其他。現在卻再難靜下心來——皇帝的牙齒整齊而潔白,舌尖滾燙。


    他用蘸藥的指尖找到嘴裏劃傷的那處,把藥粉塗上去,輕輕揉按著,讓藥粉化開。


    軟的,熱的,像棉花,像天上的雲,像最上等的蘇繡。


    燕雲瀟張嘴太久,喉嚨下意識吞咽口水。


    林鴻看到那上下滾動的漂亮喉結,心裏一凜,忘了手上的動作。


    雪花簌簌地飄落在兩人之間,可似乎是太熱,還未落地就化成水。唿吸似乎同時急促起來。


    林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手按在皇帝腮上太久,那地方氤氳上一層薄紅,漸漸的,皇帝的耳朵上也染了層朝霞般的淡淡顏色。


    他愣住了。


    隨即手指上一痛,他被咬了一口。


    “看什麽?”


    燕雲瀟麵無表情地推開他的手。


    第32章


    雪下大了。


    冬靜魚歡快地躍出水麵,原本平靜的湖麵蕩起了點點漣漪。


    船上的火爐已經熄滅了,林鴻一邊烤著魚,一邊暗中觀察著皇帝,視線反複落在皇帝的側臉和耳朵上——原來那不是錯覺,皇帝方才是真的臉紅了。


    這個發現讓他雀躍得幾乎拿不穩鐵架,嘴角控製不住往上勾。他的珍珠,比他想象中更純潔無瑕,從未被人采擷。


    燕雲瀟自剛才推開林鴻的手之後,便一句話也沒有說,怔怔地發著呆。發冠和肩頭早已落上了厚厚的雪,他卻渾然不覺。


    自他七歲登基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奪迴權力,為母複仇。金鑾殿上一朝快意,妖後慘死殿中,名分被盡數褫奪,他追封母妃為皇太後,上一輩的恩怨就此畫上了句號。


    他重用父皇留給他的忠臣,漸漸掌控了朝權,今日更是一石二鳥,將禦林軍和京城守備軍同時收入囊中,再也無人能威脅他的地位。


    可……接下來呢?


    接下來他該做什麽?


    當所有目標都實現,他不可避免地感覺到了空虛。


    這些天來,有朝臣上書提起封後納妃一事,他照例是駁迴。他並非對娶妻生子有什麽意見,他隻是無法和不愛的人肌膚相親。


    可是他不懂愛。


    從小生活在四麵楚歌中,他不敢對任何人表現出愛。因為愛是軟肋,會成為敵人利用的工具。


    等敵人消失,他終於可以放心去愛時,卻已經太晚太晚了。


    他已錯過了學習如何去愛的年紀,一顆心如冬日湖泊的水,如熄滅的冷灰,再也沒有去愛的衝動。


    “冷嗎?”


    一道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肩上傳來輕柔的觸感,雪花被簌簌抖落。


    燕雲瀟抬起頭,對上了一道關切的眼神。


    林鴻把新的碗碟遞給他,裏麵盛著剛烤好的魚肉,魚刺剔得幹幹淨淨:“方才是臣伺候不周,才讓皇上吃到了魚刺,是臣的失職。皇上再嚐嚐,這魚脂肪肥厚,吃了也能暖和些。”


    燕雲瀟平靜地盯著他。


    自從在崖底山洞中知道了丞相的心事後,燕雲瀟便無時無刻都在觀察著。看到丞相因他的挑逗而全身僵硬,看到丞相的視線一直追隨著他,看到丞相因他受傷而焦急。


    哦,丞相喜歡他。


    可有什麽好喜歡的呢?喜歡他什麽地方呢?


    喜歡他的臉,亦或是他的心?


    丞相若是知道,他是如何的處心積慮,如何褻玩、利用這份“喜歡”,還會喜歡他嗎?


    喜歡有什麽用呢?


    燕雲瀟垂下眸,不去接那碗碟:“不想吃了。”


    林鴻便放下了碗碟,又替他抖了抖肩上的雪,溫和地道:“皇上怎麽了?是不是凍著了?還是心情不好?”


    燕雲瀟煩躁地道:“沒怎麽。迴去吧。”他說完便轉過身去麵朝著湖麵,端坐著看雪花一片片飛入湖中。


    船靠了岸,燕雲瀟下了船,一聲不吭地大步走在前麵,披風在冷雪中獵獵作響。


    “皇上。”


    燕雲瀟裝作沒聽見,加快腳步往前走。


    “……皇上。”


    一隻手輕輕落在他肩膀上,燕雲瀟憋著股氣停下腳步,瞪著麵前的人:“做什麽?”


    林鴻無奈地道:“您走錯路了。”


    燕雲瀟這才發現自己走上了岔路,皺眉用力瞪了林鴻一眼,氣唿唿地一甩袖子,往迴走了。


    林鴻忙跟上去,一邊盡力迴想著方才的種種,思考皇帝為什麽生氣。一麵又止不住覺得,發脾氣更可愛了。


    等迴到營地,燕雲瀟已恢複了仁善溫和的笑意,對路上任何一位行禮的士兵和營官都報以微笑。


    今日是皇帝首次來禦林軍營地視察,秦煥極下令準備了豐盛的酒菜,在營帳中擺了簡單的宴席。


    初冬天早早的黑了,營帳外落著雪,嗬氣成霜。一簾之隔的帳內卻燃著熊熊的火爐,菜肴熱氣騰騰,一派溫暖祥和。


    軍營中沒有那麽多風花雪月,隻有成鬥的烈酒和豪言壯語。酒過三巡後,氣氛越加熱烈,人人開始吹噓陳年的榮光,在戰場上砍了多少多少人的腦袋啦,迎風能尿三丈啦,能拉開多重多重的弓啦……


    燕雲瀟坐在主位,含笑聽著大家吹噓,喝得臉紅舌頭大的營官們來敬他酒,他也來者不拒。


    林鴻坐在皇帝下首的位置,本想勸他少喝,可轉念一想,這個時候隻有順毛摸的道理,要是又逆了皇帝的意思,炸毛不說,好不容易轉好的心情又會變糟。


    於是他也不勸了,隻是悉心地為皇帝布菜,不時提醒他吃一口。


    “咚——”


    一聲巨響,林鴻皺眉看去,便見喝得醉醺醺的秦煥極端著一杯酒,重重地跪在皇帝麵前,口齒不清道:“皇上,臣、臣敬您——”


    燕雲瀟笑道:“何至於此?快起來吧。”


    秦煥極醉得找不著北,撐著地搖搖晃晃地起身,燕雲瀟伸手虛扶了一把,秦煥極拉著皇帝的手臂,順勢又跪了下去,大著舌頭道:“臣不、不起來!沒有皇上,就沒有臣的今天,臣敬、敬您一杯!”


    林鴻看得額頭上青筋直跳,走過去把秦煥極從皇帝手臂上薅下來,警告地說:“秦統領喝多了。”


    秦煥極豪邁地一揮手:“沒、沒醉!”


    林鴻加重語氣:“秦統領。”


    燕雲瀟看了林鴻一眼,不冷不熱地說:“怎麽,朕與秦統領喝杯酒也不行?”


    林鴻便隻能扶秦煥極坐下,聽他口齒不清對皇帝訴說忠心,同樣的話顛來倒去說上三四次。每當秦煥極說得情動,要去拉皇帝的手,林鴻都眼疾手快地給他按下去。


    燕雲瀟含笑聽秦煥極說話,不時勉勵兩句,說得秦煥極眼淚汪汪。


    林鴻在一邊看著,他發現今天晚上,燕雲瀟對任何一個來敬酒的人都是笑意盈盈,唯有對他不冷不熱。而自從迴營地後,他們沒有單獨說過話,他沒有惹怒皇帝的機會。那麽皇帝最開始生氣,是在船上的時候。


    船上發生了什麽?林鴻一麵迴想,一麵飄飄然,皇帝隻對他生氣,是否可以說明,他與其他人終究是不同的?


    一陣琵琶聲突然響起,在談笑聲和吹噓聲中格外清晰。


    眾人不約而同向營帳門口看去。


    兩名身著輕紗的絕色女子邁著舞步進入,分別停在了皇帝的兩側。


    林鴻麵色一沉。


    秦煥極哇哇吐過一通後,已經趴在桌上打著鼾睡過去了。此人心思憨直,必不會安排溫香軟玉來討好皇帝。


    那便是底下的某位營官自作主張。


    林鴻走出營帳,喚來親信吩咐了兩句。


    等他再迴去,卻見女子柔若無骨地倚在燕雲瀟懷裏,喂他喝酒。燕雲瀟的發冠已摘下,麵帶三分醉酒的酡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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