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拿起水壺倒出水,彌漫出滾燙的水霧氣,三人彼此都不開口,等著對方先說。


    “……文鱗樓此次有不少人跟去,應該傷了不少元氣吧。”阮少遊摸著碗外壁,抬起眼來,“告知大軍邊關異動,應該也有你們的手筆?”


    文陰乙放下壺,微微頷首。


    “確實我們的人有做過一些事,不過都是些無足輕重的小事。”他誠懇道,“收集傳遞情報,歸根結底像宋將軍帶兵打仗一般,都是為了朝廷和百姓,隻是傷元氣,倒是談不上。”


    “你們這一路折損這麽多人,這難道不是傷元氣嗎?”


    文陰乙一怔,忽然笑了。“少掌櫃,你可知我為什麽叫文陰乙?”


    阮少遊微微挑眉。


    “陰乙,其實是按照天幹而生的,天幹中甲丙戊庚壬為陽,乙丁己辛癸為陰,”他端起碗來,喝了一口,“我不過隻占了十裏的一,更何況我這十分之一的人數力量,遍布半個殷州,這其中叫文陰乙的也不止我一人。若說這一點折損就傷到了文鱗樓的元氣,怕是侯爺知道了是要笑的。”


    “文鱗樓這麽大?”阮少遊有些懷疑,“僅僅十年時間,要想無聲無息經營起來這樣大的組織,這根本不可能。”


    “文鱗樓與丐幫不同,丐幫的人遊走於市井間,打探的是江湖的消息,但文鱗樓發展至今,卻更加偏向於遞信於朝廷……其實我可以告訴少掌櫃一點,那就是侯爺有意把朝廷暗哨在江湖的部分並入文鱗樓中。”


    “什麽意思?”阮少遊眯緊了眼。


    其實聰慧如他,自然也猜到了這話中意。


    “侯爺的打算,是此後暗哨隻布在朝廷,文鱗樓則入江湖,侯爺想要廟堂江湖所有的消息渠道,都收攏在他一人之手。”文陰乙弓起背來,有些話還在沉吟間,緩緩吐露,“少掌櫃,侯爺既讓您來殷州,就有試探曆練的意思,我知道您是想擺脫空殼掌櫃的名頭,但若真的接手了這樁差事,以後可就不再是江湖自由人了。”


    文陰乙到底還是鏢局的舊人,雖站的是常遠侯的隊,卻還在這提醒阮少遊。


    朝廷黨爭,人心傾軋,寧榮身為堂堂侯爺,自然沒有什麽閑情雅致去幫扶故人之子,不過是看重阮少遊背後的鏢局,並他與未來盟主之間的關係,想用阮少遊作箋,在江湖布下一顆新的棋子。


    阮少遊若是應了,固然能得權,但此後卻也隻能聽令於常遠侯,受朝堂時局所轄製。


    文陰乙輕輕歎了口氣。“您真的想要知道文鱗樓的樓主是誰嗎?或許知道這個答案帶來的後果,會將您整個毀掉。”


    廂房安靜下來。


    阮少遊轉頭,看了嵇宜安一眼。碗裏的水漸漸冷了下來,不再往外冒白氣。


    “讓他再想想吧。”嵇宜安喉嚨發癢,那種渾身如千百蠱蟲爬過的密癢感漸漸明顯了,他出聲打破沉默。“這件事,晚幾天說也是一樣的。”


    嵇宜安自然是不願意阮少遊接手這一切的。寧榮說什麽文鱗樓是與阮大掌櫃親手所建,其實不過是打感情牌。


    如今江湖是太子一黨與西平黨人博弈的棋局,西平黨人收攏了南寧影閣,幾番追殺他,在華亭又派出景廠公來控製解無生,他們選擇了誰做棋子,嵇宜安其實不感興趣。但常遠侯無疑是選擇了他和阮少遊,並且拋出了極為誘人的條件。


    嵇宜安隱約有預感,日後他們或許會被卷入朝堂鬥爭之中,難以再“處江湖之遠”。


    吱呀一聲,文陰乙廂房的門關上了。


    阮少遊走了出來,少見得有些沉默。大堂中的氣氛倒有些熱烈,來自天南地北的眾人聊熟了倒生出幾分相見恨晚之感,又算是共曆過生死,一時之間都以兄弟相稱。


    他們瞧見阮少遊和嵇宜安來了,紛紛拱手騰位來。


    “少盟主在天鶴穀事了之後,打算如何?”有人喊道,“我願追隨少盟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等也願追隨少盟主!”


    嵇宜安嚇了一跳,說了些承蒙諸位厚愛的場麵話,便有些不大從容地迴自己廂房去了,剩下阮少遊沉默看著,又被人拽了過去,喝酒閑聊。


    “阮少掌櫃,同仁真是你家開的嗎?”


    “鏢局是不是一年到頭老掙錢了?您看看俺這樣,能當鏢師嗎?”


    “……”


    樓上,嵇宜安最後看了一眼,關上了廂房的門。


    他早些時候就開始難熬了,本想忍一忍,談一番話的功夫卻愈發難受。迴到廂房後那種焦灼不適感又湧上心頭,隻能扯了扯衣領,拿起茶壺來先灌了自己幾大口。


    莫說是阮少遊,便是爹和師兄如今也在外頭,嵇宜安知道自己若是提起這事來,又要讓他們擔心一場,故而瞞著不說。


    懷中隻剩下半包的量,手指沾了點,勉強送進嘴裏,又覺得不夠,嵇宜安卻不準自己再服用了,他咬著牙,額間開始滲出細密的汗,如同抓心撓肝一般難受。


    連著唿吸也急促起來。


    茶水淋在麵上和脖頸間,皮膚開始析出不健康的紅,嵇宜安趴在桌子上,低低喘息著。


    他知道總是這樣,最開始難受的緊,過些時候會好些,隨後又是一股更難受的勁頭上來,就這樣一直折磨著人,直到心魂都要潰散開去,被徹底擊敗。


    其實嵇宜安一個人的時候,試過很多辦法,有一次是把自己綁起來,然而最後卻昏了過去,還是阮少遊發現了他,強灌了藥進去。他後來發現,還是肉體的疼痛更能使自己清醒點,偶爾便在手腕上劃上一道。


    嵇宜安再睜開眼來,已經感覺身子有些使不上力氣了,隻是細密地癢著,好像被蟲子一點點啃齧著。很快渾身又熱了起來,開始連著骨髓都難熬起來。


    他扯開衣衫,扯開肩頭的紗布,閉緊眼,往傷口狠狠摁了下去。


    廂房裏,逐漸傳出一聲聲壓抑的悶哼。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月過中天的時候,大堂裏人都散了,廂房裏也都滅了燈,嵇宜安反鎖著廂房門,又是暗著沒有點蠟燭,眾人隻當他是早早睡了。然而卻不知桌上,地上,滴答著血跡,淌著粘稠的血絲。


    嵇宜安重新用紗布包紮上了傷口,披上衣衫,一張臉已經是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


    他也不敢點蠟燭照明,借著月色摸索到一旁放長巾的位置,然後伏下身子去,一點點把桌上和地上的血跡擦幹淨。他知道明天阮少遊準是第一個尋過來,阮少遊又是心細的,因此不敢留一點痕跡。


    濃重的血腥味彌散著,那半包藥粉,已然隻剩下張空的油紙。


    許久,嵇宜安收拾完一切後,就開窗來通風,迎著北風刮進來幾片雪花,涼意一下將他吹得清醒。


    他擔憂地歎了口氣,他自己倒是無所謂這一切,隻怕阮少遊會因此生出別的什麽心思。到底是華亭發生的一切才讓阮少遊覺得自己無用,進而去找常遠侯,也就扯出了文鱗樓。


    說到底阮少遊想要碰文鱗樓,也不過是為了護住他。


    第66章 空唏噓


    寒風吹著夜色下的雪花紛飛著。


    嵇宜安不知道如果此刻抬起頭的話,屋頂上,阮少遊正撐了一把油紙傘,獨自坐在屋脊上。


    阮少遊垂眸往下看去,看見嵇宜安趴在窗邊的樣子,抖著沾著血色的長巾,團起來一拋拋向遠處,試圖“毀屍滅跡”。


    “笨安安。”


    他輕嗤一下,將油紙傘扔一邊,癱在屋脊上不動了。


    雪紛紛揚揚落下,落在他的臉上涼涼的,很快又化開,落在衣袍上,就漸漸在衣袍的褶皺處堆疊起來,滲著點濕意。


    過了會兒嵇宜安又吱呀一聲關上了窗戶,阮少遊重新坐起來,抖了抖身上的雪。


    身後,悄無聲息地落了一人。


    “花師兄怎麽,也得空上來吹風了?”阮少遊轉過頭去,瞧見是花有道,神情還有些意外。


    “你的腿傷還沒好,貿然用輕功於你恢複不利。”花有道負手站著,淡淡看他。


    “我發現師兄你總是知道很多事,但不說出口,”阮少遊眼底帶了幾分興趣,“你這次上來,不會隻是為了提醒我腿有傷吧。”


    “你想接管文鱗樓?”


    “師兄消息很靈通嘛。”


    “做了常遠侯的棋子,再想脫身就難了,”花有道在旁邊坐下,不知從哪找出的酒葫蘆,喝了一口,“我與他有交情,你若不想,我可保你。”


    “我為何不想?”阮少遊看向花有道,笑了下,“我總得有什麽東西能拿得出手吧,要不然你的小師弟以後出了事,沒人能上怎麽辦。”


    “你才十八歲。”


    “差兩年就及冠了,總不能一直跟在他身邊,卻隻能做逗他開心的事。”阮少遊往後撐手去,看向被烏雲遮住了的月頭,黑漆漆的,看不見光,“每次看見他毒發,我卻隻能躲起來,他不想被我看到,我也害怕看見他這樣。”


    花有道沒說話。


    “師兄有喜歡的人嗎?”


    “……”


    花有道還是沒說話,但卻灌了一大口酒,忽然間又站起身來,徑自飛了下去。


    留下阮少遊一個人在屋脊上,摸了摸鼻子。


    過了會兒,阮少遊還是覺得冷,也跟著飛身下了去,他從開著的窗下去迴到廂房,重新關上了窗。推開門去,大堂寂靜無人,隻有一點燭火。


    丐根兒不知從哪又順了隻雞腿,揉著眼從後廚那邊過來,阮少遊勾了勾手指,給了幾兩銀子,輕聲吩咐他煮碗清湯麵去,敲一敲嵇宜安的門。


    “嵇大俠應該睡下了吧。”


    “沒呢,還醒著。”阮少遊看了眼嵇宜安廂房的門,收迴目光來。“話說迴來,你知道嵇宜安那個姓花的師兄,他什麽身份來曆嗎?”


    “少掌櫃你想知道啊?”


    “剛和他聊天,感覺像是哪裏把他開罪了,聊得很是微妙。”阮少遊撐手在欄杆旁,小聲問丐根兒,“你知道多少?”


    丐根兒唔了一聲,想了會兒。


    “我隻知道這位花大俠,原來家中很是顯耀,好像是什麽大將軍的嫡子。但是因為被人陷害,沒辦法入仕途,於是就離開京城當大俠了。”


    “沒啦?”


    “喔,”丐根兒咬了口雞腿,油膩膩的,抬起臉來,“他原來有個心上人,和少掌櫃你一樣。”


    “和我怎麽一樣?”


    “也是喜歡男子啊。”


    “什麽?”阮少遊很是吃驚,“花師兄還有這故事。”


    “但是後來,聽說是因為戰亂,花大俠的心上人死了,等到花大俠發現的時候,屍體都已經被扔到了亂葬崗。”丐根兒搖了搖頭,“花大俠在亂葬崗翻找了很久,才找到那個人,再後來他就變得沉默寡言……原來花大俠的性格和您也差不多呢。”


    阮少遊一愣,這才知道剛才在屋頂上,花有道為什麽是那個反應。


    “這是幾年前的事?”


    “好多年了吧,”丐根兒想了想,“聽說那時候,花大俠好像也才及冠不到的年紀。他們說一個將軍的兒子,都沒有辦法在戰亂裏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還是蠻唏噓的。”


    “確實。”


    阮少遊又沉默下來了。


    不知道為什麽,因為丐根兒的一句“和少掌櫃你一樣”,他隱隱有些不安,就好像花有道的過往在警示著他,他又看向嵇宜安的廂房,輕輕歎了口氣。


    安安之後要走的路很長,神仙散一定會尋到解決的法子。


    他需要權力與支柱,能夠站在這位少盟主的身後,那麽即便是當人的棋子,卷入這個波雲詭譎的朝堂,也是值得的吧。


    “去,”他拍了拍丐根兒的腦袋,收起複雜思緒,“給你嵇大俠煮碗麵去。”


    “我好困啊。”丐根兒的臉皺巴在一起。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劍客難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宋昭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宋昭昭並收藏劍客難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