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年前他迴到殷水畔的村子裏,去看望爹時,爹和他說邊關又起了戰事,身為俠客之首的爹要和從前的那位雲麾將軍一起,去到戰場上。


    很少有人知道,殷水畔這個平平無奇的村子裏隱藏了江湖上的多少英雄豪傑,住在嵇宜安家的隔壁,被嵇宜安屢屢提起的那位“瞎眼老宋”,乃是當年戰無不勝的雲麾將軍宋清明。


    當年那場戰事,村子裏幾乎有一半的人跟著宋清明去往邊關,保家衛國,有些人嵇宜安以為此生都無法再見到,卻沒有料到今日又再見了。


    “老宋……?”嵇宜安喃喃道。


    “你這小子還是這樣,管趙錫叫趙哥哥,管我叫老宋,”老宋在旁邊坐下,盔甲上的血跡半幹,看得出來是剛從戰場上下來,手背伸來貼了貼他的額頭。“你爹還在外城那邊帶入巡邏,你睡著的時候,守了你好幾夜。”


    “爹……”


    嵇宜安恍惚間想起昏過去的時候,混夷人在大喊宋來了,文陰乙也說過,隻要他們撐到邊關宋將軍的隊伍來了,就能夠得救。


    隻是嵇宜安沒想到,文陰乙說的這支軍隊,竟然就是他父親和老宋率領的隊伍。


    那豈不是


    砰一聲門被打開了,烏泱泱進來了一幫人,全都是四五十歲往上的武者,男男女女都有,在發現嵇宜安醒了之後都圍了上來,擠在床前左右看著。


    “安子,你可算醒了。你再不醒你爹頭發都要白了。”


    “解無生這老小子,我們把安安交在他手中,他可倒好,送自己寶貝徒弟來邊關受罪,這罪是他能受的嗎?還好我們來得及時……”


    “丐幫消息傳迴去了沒?”


    “沒呢,嵇大哥像是另有打算。”


    嵇宜安睜眼看著,這一大幫子人,有那個總愛坐村頭磨刀的李叔,打獵砍柴賣錢的王叔,過冬還會給他縫舊衣的鄭姨……從前村子裏粗布麻衣的長輩們,如今皆都是一身戎裝圍在他的床前,四五年沒見滄桑了不少。


    他們是看著他長大的,退隱多年,當初為邊疆戰事齊齊出山,如今他也是為了戰事與百姓來到殷州,一切像是冥冥注定,讓他們有再見之時。


    有叔伯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和你爹一樣,真英雄,夠出息!”


    嵇宜安目光微動,眼睛也越發酸澀起來。


    神仙散之毒已入表裏,他拜別師父來到邊關,原本隻為了再見父親最後一麵。卻沒有想到會再見這麽多故人。


    其實中神仙散之後,嵇宜安有不甘,有遺憾,然而更多卻是懦弱地去接受這一切。他這二十多年總是隨遇而安。


    想想讓神仙散毀了他也罷了,就等哪天撐不住,他悄悄離開阮少遊,尋個僻靜無人之地去結束這一切。


    華亭的牢裏他大夢初醒,然而為時已晚,他隻能安慰自己這世上這麽多劍客,總是少他一個不少,多他一個不多。


    可笑的是當如今嵇宜安將死未死的時候,他卻真正懂了。


    該如何去形容呢?


    西疆這裏,有天鶴穀這樣的百年門派沒有選擇不問山下事,文麟樓的暗探將打探來的一切消息都給了百姓和軍隊,他父親和長輩們這麽多年一直在做的事情,如今他隻做了一點,卻被誇讚成真英雄,夠出息。


    他一直生活在象牙塔裏,是鑽研劍譜的劍客,卻稱不上為俠者。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而他也隻是一個劍客罷了。


    嵇宜安頭一次覺得,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


    “這孩子,是不是還傷著元氣,秦大夫,您給看看?”


    叔伯的聲音將嵇宜安拉迴,他怔愣看向圍著他的眾人,喃喃問道:“那群百姓……”


    “放心,都平安著,西平的縣令已經搭建粥棚,給他們發寒衣了。”


    “和我一起的那近百來俠者……”嵇宜安猶豫問道,“還有活著的嗎?”


    這話一出,眾人的神色都黯淡下來了,一旁的宋清明搖搖頭,站起身來,“秦守醫術無雙,隻可惜等我們趕到的時候,仍有鼻息的也不過七八人。”


    十不存一。


    嵇宜安一怔,雖知事實必定如此,然而心頭仍是難過。


    王全得有妻有女,挨過了天鶴穀那一劫,卻因為他而踏上這條路,死在他的身邊,還有不知多少他不曾相識的俠者,因為昨晚他那個決定,永遠留在了那片草地上。


    宋清明拍了拍他肩。


    “做將領要統帥三軍,有時就是這樣,無可避免地舍棄掉一部分人,這並非你的錯。”


    “與我同來的還有一位叫阮少遊,是京城同仁鏢局的少掌櫃,被我藏在了身下,”嵇宜安喉結一動,“他,沒事吧。”


    “你若說什麽少掌櫃,我不知道是哪個,”宋清明開口道,“但在你身下那個,當晚已經被秦守救了迴來,他傷雖比你多些,好在都沒有致命傷。”


    “好……”嵇宜安懸著的心才算放下。


    他鬆了口氣,躺在床榻上,那位秦大夫已經開始趕人了,說要給病者一個安靜的環境。


    嵇宜安早年聽宋清明提起過,就說年少時帶兵打仗的時候,軍中有位神醫名叫秦守,還是扮男裝混進的軍營。那位秦大夫醫術了得,後來去了南邊以根除天花為己任,一待就是近十年。


    沒曾想,今日這位傳說中的秦大夫竟然出現了,還將他從鬼門關拉了迴來。


    眾人都退出去了,屋門輕輕關上,嵇宜安抬眼望著帳頂,覺著神仙散又算得了什麽,他若是有誌向,即便隻剩幾年的壽命,也足夠做成自己想要做的事了。


    做個兩三年的俠者,好過閉門造車一輩子的劍客。


    秦守:區區神仙散算什麽


    第64章 嵇家幸


    嵇宜安又昏睡了幾個時辰,便感覺精神好多了。


    聽客棧小廝說阮少遊就在隔壁廂房,他躺了會兒,準備等精神好點的時候過去看看,就先問店家要了一碗粥。


    西北一到冬天就格外的冷,屋裏燒著炭火,開門關門時還帶了幾分冷氣,熱粥被端上來的時候,上邊還灑了圈番椒粉,店小二說是宋將軍特地給的番椒,這番椒價比黃金,西域進貢最是難得,吃些便不覺得冷了。


    嵇宜安坐起身想要喝粥的時候,門又被打開了。


    “阮少俠,秦大夫可吩咐了您現在不能下床,阮少俠”


    “嵇宜安!”


    阮少遊直扶著牆一路過來,身上披了件大氅,唇色還有幾分蒼白,但看著精神頭不錯,瞧見嵇宜安坐床上的樣子才放下心來,拍掉了店小二要來攙扶的手。


    “去,本少俠有手有腳,身子不虛。”


    “你怎麽過來了?”嵇宜安放下粥,“我方才聽說秦大夫囑咐你在床上養著。”


    “來看你。”他也看了眼放一旁的粥碗,“但看你吃得正香,倒是半點沒想起我。”


    嵇宜安撓了撓眉心。


    “想過。”


    “這還差不多,姑且不與你算這帳。”阮少遊推搡嵇宜安去,“給我讓點地。”


    “作什麽?”


    “沒聽見說我現在不能下床嗎,當然是要上.床來躺著,”阮少遊脫掉披著的大氅,掛在旁邊衣木架上,就著一身裏衣爬了上來,鑽進了嵇宜安被窩裏,“在哪張床上躺著不是躺?我是不嫌的。”


    嵇宜安一邊被往裏擠去,一邊無奈笑道:“你這成何體統……”


    他又將頭蹭過來,一張床上身子貼著身子,頭挨著頭,“瞧你這屋子是比我那暖和,是不是他們偏心?”


    “你那間還是朝南的。”


    “那就是了,今天指定刮的南風,風大,順著窗縫進來吹得我冷,你這間就剛剛好。”


    “我不與你爭了。”


    “來,好安安,讓本少爺看看都傷哪了?”阮少遊的手又胡亂摸起來,雖也真是在摸傷處在哪,卻帶了幾分調情意味,“那晚我昏昏沉沉倒在地上,還以為自己要死了,冷也冷得厲害,不知被什麽東西一壓,反倒是暖和多了,要不還是本少爺命大呢。”


    嵇宜安聽得阮少遊管他叫“什麽東西”,也沒有解釋的意思,笑著讓人來了,“你別亂摸了,叫人看見要誤會。”


    “誤會什麽?”


    阮少遊的手猛然一緊,叫嵇宜安身子一僵,嵇宜安對上阮少遊睜大著眼看自己,一副不解的樣子,“我們之間能叫誤會嗎,這叫事實。”


    “手,鬆開。”


    “不鬆。”阮少遊又湊近來,吹了口氣,“好安安,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且讓我溫香軟玉一番,也算不虧鬼門關走一趟。”


    嵇宜安推開他腦袋。“你傷好全了?”


    “隻是親親摸摸,與我傷有何幹係?”


    嵇宜安無言以對,反叫阮少遊尋著了機會,手環著身子幾下曖昧,這方麵倒體現出年輕者的血氣方剛與身強力壯來了,又是摩挲親嘴著,連著嵇宜安的耳根子都開始冒紅。


    就取暖來說,那番椒和熱粥用不大上,一個阮少遊就夠了。


    阮少遊又一邊說著渾話,屋裏就兩人,嵇宜安見他沒有害臊意思,沒臉沒皮也不知道該如何打發,隻能順水推舟,任著胡鬧。


    嵇宜安正被人纏著,廂房的門就又被打開了。


    幾聲腳步聲驚得嵇宜安急忙推開阮少遊,手推到了傷處痛得人一聲悶哼,隨即是身穿軍甲的兩人出現在了屏風旁。


    “誰啊,進門前”


    “爹。”嵇宜安已經捂住了一旁阮少遊的嘴,麵色複雜地望著,“師兄……”


    不錯,來者正是帶兵巡邏迴來的嵇仁與花有道。


    嵇仁接連守了嵇宜安幾夜,直到今天因為要帶兵巡邏才離開,沒想到剛迴來就發現自己昏睡幾日的兒子醒了,邊上還扯著被子睡著另外一人。


    而嵇宜安已經鬆了手,看向嵇仁。


    一別幾年,爹白發都多了不少,眼中幾分疲憊,還帶著軍中的殺伐氣息,讓嵇宜安有些難以聯想到是那個躬耕隴畝的嵇大俠。


    “這是京城同仁鏢局的少掌櫃,阮少遊,”嵇宜安頓了頓,順著嵇仁目光低下頭,“就是我這些年一直在照顧的人。”


    阮少遊趕忙坐起來,伸手拉了拉鬆垮的裏衣。


    嵇宜安默默別過頭去。


    “他也是才醒過來,關心我的傷勢過來尋我……我怕他著涼,就分他半床被褥。”


    “原來是阮少掌櫃。”嵇仁的目光才從阮少遊身上收了迴來,也沒再多問,看向嵇宜安,“宜安,你如今感覺如何了?”


    “多謝爹關心,已經無礙了。”


    “你這孩子,怎麽傷成這樣。”嵇仁抓他手來,搭脈一番,確認他無虞以後才鬆開,讓花有道去搬兩把凳子。“你的情況,有道都和我說了。”


    “什麽情況?”嵇宜安一愣,看向阮少遊。


    沒道理啊,花師兄應當不會和爹說這些吧。


    一旁的花有道抱胸靠上屏風,頗有些嫌棄地看著他,“是我和嵇大俠說了你身中神仙散的事。”


    “多虧有道奉你師父的命,提前幾日快馬加鞭,來宵關尋我,”嵇仁放下手中劍和頭盔,在一旁坐下,“原本他是想借秦神醫的手,為你看神仙散的毒是否還能解,但彼時我大軍已經深入黃沙裏,有道察覺到了邊關異樣,就帶了幾名親兵來尋我們,要不然恐怕我們還要再晚幾天才能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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