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這麽緊?”嵇宜安一愣,“老周他們不是還閑著嗎?”


    “不一樣,這單隻能你來接。”他看了十五一眼,狀似無意地把嵇宜安拽了過來,勾著後頸拽去屋裏,“走,進去說。”


    “砰”一聲屋門關上,十五看著手中的糕點,抿唇輕笑。


    “怎麽了?”屋裏,嵇宜安放下手中布匹看他,“一路過來累壞了吧,我給你倒點水。”


    阮少遊卻推身堵住去,一手撐著門,攤手向他,“我糕點呢?”


    “嗯?”嵇宜安一時沒反應過來,有些無所適從。


    “出去一趟光想著給十五帶糕點,你哪迴出去不給我捎物件,現在有了女人忘了少爺?”扇端抵上嵇宜安胸膛,阮少遊抬眼看他,一股子痞氣,“是不是我也得給你曬曬被褥,才好討你歡心?”


    嵇宜安啞然失笑,怎麽也想不到阮少遊會因此發少爺脾氣,抬手就要揉他頭去,卻被阮少遊一把拍掉。


    “嵇宜安,別做這些,我不是小孩了。”


    “你這又生得哪門子氣,怎麽還和一個小姑娘計較糕點,還說這不是孩子氣?”嵇宜安笑笑,抓他扇子去。“好了,別鬧了,下迴我給你補上。”


    然而阮少遊隻覺心中焦躁,他想要的明明不是這些,他想要嵇宜安留下來,想要嵇宜安因為他留下來,根本不是什麽十五姑娘,也不是一盒糕點的問題。


    他心裏猶如火焚煎熬,可是這個呆葫蘆卻還在這和他說買糕點的事!


    阮少遊驟然放開他,轉身一把將扇子擲於地上。


    “你什麽都不明白。”


    嵇宜安愣住,許久他才猜到阮少遊意思,撿起地上扇子。今天已經有兩個人和他說他什麽都不明白了,怎麽要留要走都不對,兩頭挨罵。


    這幾日阮少遊一直都很反常,嵇宜安深知原因所在。


    “別生氣了,當初是我說要陪在你身邊一輩子,現在又和你說我更想追尋自己的生活,”嵇宜安拍了拍扇子身上的灰,輕輕放在桌上,歎了口氣,“無論如何都是因為我沒有兌現諾言,辜負在先。”


    阮少遊背對著他,攥緊拳頭。


    “你既知道,要離開就該痛快走,要留下也得是心甘情願,如今鈍刀子割肉想走又留,將本少爺又置於何境地。”


    “少爺,”嵇宜安斟酌著字句緩緩道,“我希望你能平安喜樂之心,實在勝過所有。無論如何,我想守你到及冠之時。你若需要,待到私鹽事了我去華亭論完劍,再迴鏢局……”


    “實在不用,嵇宜安。”阮少遊偏過頭來,嗓音漸冷,“做你自己的事,何必還要再迴來,如今你站在這,婆婆媽媽說太多屁話,平白讓我聽著厭煩。”


    “可是……”


    “可是什麽可是!守什麽恩情,重什麽承諾,嵇宜安你當你是誰,事事都想叫人稱好,便是聽得人誇你一句是個重情之輩又如何,你隻消替你自己考慮。”


    他倏然轉身大步來,伸手一推去,推得嵇宜安手足無措撞於桌前,他對上阮少遊的目光,那望過來的眼神好像就要破碎開去。“嵇宜安,你若要留,本少爺要你心甘情願為我而留。”


    嵇宜安怔愣看著,一向見他嬉笑慣了,今次卻完全變了個樣。


    或許少爺說得對,他還將阮少遊當作是那個十三歲的少年,忘記少遊並不需要自己一味的遷就與照顧。


    而他越是這樣做,阮少遊便越是自責與憤怒,一麵想要放他自由,一麵又想要他甘心樂意地留下來。


    都是因為他優柔寡斷,太重情義,造成如今這個局麵。


    “……私鹽一事解決,我就離開鏢局。”


    “好,可以,”阮少遊摸著手腕,點了點頭,斂眸藏去眼中的情緒,“在這些時日,我仍如往常待你,待你離開之日,本少爺為你餞別送行。”


    嵇宜安低下頭,“好。”


    “常遠侯說,鏢局要全力配合朝廷暗哨,直至找到販賣私鹽的源頭,”阮少遊仿若無事人般,低低吐出聲來,“為了找到鏢局內鬼,漕幫那邊會啟用一條線,屆時隻當尋常走鏢,盯緊其他人一舉一動。”


    “我明白了,”嵇宜安思索著,“你也一同去吧,也好幫我分擔些。”


    “當然。”阮少遊錯身去,從他身邊走過,“你且細心籌備便是。”


    嵇宜安眸光晦暗,直到身後屋門關上,他才轉過頭去,看著這空空蕩蕩的屋子。不知為何,心裏悵然若失。


    第11章 油紙傘


    幾日後,漕幫的副幫主來了。


    暗哨早早追查到漕幫中參與運送私鹽的線,盯著他們在去往江南的貨上動了手腳,然而這些小嘍便是捉了也無用。


    沈老二算計著,將漕幫這次的貨托給同仁鏢局,如此一來追查到的漕幫之人必定會和鏢局內部的奸細有往來,放長線釣大魚,不外乎如此。


    “藏在鏢局裏的那人不簡單,暗哨也等著捉到了順杆往上查。”阮少遊別過頭去,咳嗽幾聲,“兵州那邊才被那人滅了口,就怕他這次已經警醒,不敢出手。”


    “你先別想著這些,好好休息,等下我去迎副幫便是。”嵇宜安歎口氣,手背貼向他額頭,還是滾燙著。


    芒種前頭就來了冷水黃梅,寧京還算些好,聽聞江南大雨一場接著一場,陸路馬匹跑不通,隻得走漕運,往常漕幫裏的人忙不過來時,找到鏢局也是常事。


    不過幾日光景,阮少遊忽然病了,大夫來看說是風熱犯肺,外感發燒,勸告他不要仗著身體強健便不注意。


    嵇宜安又勤往他院子裏跑去,一邊照顧著鏢局大小事務,阮大少爺雖還帶著脾氣,到底態度又軟了下來。


    屋簷下排開幾茬銅錢大的水花,一響即滅。


    嵇宜安走後不久,阮少遊還是起身換了衣袍,往前廳大堂去。


    “有沒有發現少掌櫃和以前不同了?”周鏢頭站遠處指指點點。


    “哪有什麽不同,少爺年少心性就沉穩刻苦,到底這性子不會大改去,臨到事情,他終究還是同仁鏢局的少掌櫃。”


    老路拍拍他肩膀,往賬房算賬去了。


    阮少遊一進門,便瞧見大堂上坐著一人,穿著身銀絲滾邊的月白色寬袖錦袍,眉眼細長,目深而亮,五官拆開來倒是端正,可這樣貌合攏來放在人群間卻是不起眼。


    “陸副幫主。”他拱手道。


    “免了免了。”陸三揮手來,請他坐下,一舉一動倒不知誰才是客,他接著和嵇宜安聊道,“如今陸路馬匹跑不通,河裏也翻了船,聽聞邊關沒糧打不下去,聖人私底下還拿硯台砸了戶部尚書的腦袋。”


    “不是叫你床上躺著麽?怎麽又出來了。”嵇宜安看見他來,眼中還有些擔憂。


    陸三還在那嘮嗑,手間敲著核桃吃,“這還有好幾趟跑江南運古玩的呢,往常與同仁合作也不是一兩迴,我不就找上門來?今年倒也是好時段,忙忙碌碌的很。”


    “不是什麽大毛病,”阮少遊在他旁邊坐下,嗓音還有些沙啞,“難得與漕幫合作,我這作少掌櫃的合該到場。”


    “逞強,顧好自己身子最是要緊,這裏自有我負責陸副幫主還請接著說。”


    “來都來了,你總不好再趕我迴去。”


    陸三左右看看,抬手指著自己,“……那我走?”


    兩人目光挪過來,齊齊看向陸三。


    “開個玩笑,”陸三撣了撣身上核桃屑,從袖子中掏出一份名冊來,“這是漕幫這次配合同仁走鏢的人,名字都在上麵,剩下便有勞兩位煩心啦。”


    嵇宜安伸手接過,展開一看。


    按照職位高低,上到船上管事,下到纖夫諸人皆都記錄在冊,幾個名字下邊劃了紅痕,嵇宜安明白過來其中意思,收了紙抬眼看陸三。


    “副幫主費心了,這趟貨一定按時送到。”


    “好說好說。”陸三笑眯眯地,又啪的一下,敲了個核桃。“隻是如今水路也不好走,風大雨多的還是要多注意,我看要是幫裏沒事,便也親自跟上一趟才安心。”


    堂上,三人狀似尋常交談,卻將要說的都道了個清楚。


    陸三嘮盡興了才離開,嵇宜安送他到門口,臨上馬車時候他擺擺手,車軲轆轉著駛道上去。


    “嵇鏢頭,那就船上再見啦。”


    嵇宜安遠遠看著,與這位陸副幫主打交道也不是一兩迴,這人樣貌記不住眼,性子也不出挑,便連名字也是尋常,今日卻知他是潛伏在漕幫中的朝廷中人。


    九州暗哨,聖人眼目何止千萬,江湖廟堂,到底同是紛爭無休。


    馬車駛過繁華街道,陸三抬手輕掀簾子去,瞧著那廂氣派府邸,匾額上寫著個陸府,他唇角輕掀,到底那是簪纓世家 老牌高門的“陸”,與他一個平頭百姓的“陸”是毫無關係。


    打從他走上這條路,便再無幹係。


    嵇宜安垂眸轉身去,穿過廊廡,阮少遊正披著鶴氅,在堂下等著。


    雨滴好似珍珠串般,從屋簷上劃下,這院落圍出個四方天,他看見嵇宜安從廊廡那邊繞過來,還是走在這四四方方的天地間。


    嵇宜安撐開油紙傘去,他才肯邁步。兩人走在雨中,挨在一塊,衣袂糾纏著。


    “累到了?”嵇宜安又伸手去探他額頭。


    “你家少爺哪有這麽虛,”阮少遊拍開他的手,“晚上別再守夜了,瞧你這兩眼睛,都快趕上蜀地的食鐵獸。”


    “等你燒退了,我自然就不守了。所以少爺你該早早養好身子才是。”


    “多事。”


    阮少遊出來走一圈,已經覺著好多了,他有心證明一下,院邊梧桐葉落,他出傘飛身去,腳尖點地間輕功一躍,手拈過飛葉,又蹬著樹踩上牆頭,好似個玉麵郎君竊花賊。


    “少爺,傘”嵇宜安見狀無奈揚傘而來,傘緣旋開雨珠。


    “別說話,你一開口我便覺得無趣。”阮少遊打斷他,“近日學著以飛葉為刃,你倒先替我試試這力道。”


    嵇宜安隻好不說話了。


    阮少遊在雨中倒是覺得自在,拈指間梧桐葉襲來,嵇宜安偏身躲開,他轉手附力道送油紙傘飛去,又在半空中被阮少遊斜踢了過來,


    雨勢綿綿,嵇宜安接過傘,看著他袍裾翻起間落在屋簷上,眺向遠處。


    果然,少爺會生病不是沒有理由的。


    “這會兒淋雨一時爽,等到晚上燒起來就該悔了,快下來吧。”嵇宜安揉了揉眉心,發愁的緊。


    “你上來送傘,我便不用淋雨了。”


    “你明明知道”


    “快點安安,我要淋死了。”阮少遊負手低頭望著,眼中閃過狡黠之色。


    嵇宜安語一噎,最終不得不依樣畫葫蘆上牆來,然而一翻上牆他登時變了臉色,難站立穩,阮少遊見狀伸出手去,被嵇宜安一把攥住。


    他唇角微微上揚。


    某劍客恐高這件事,還真沒多少人知道。


    嵇宜安的腳艱難踩上瓦片,把傘撐到他頭上,微闔眼著不敢往下看。“快下去吧,”


    “再等等,不急。”


    阮少遊任他攥著手,遠眺看去。


    灰蒙蒙的天空,半陰沉籠罩著整座京都。雨絲飄搖去,放眼過院落與鏢局,廊廡下仆婢匆匆忙著自己的事,路上行人瞧不見麵容,都撐著圓溜溜的傘,冰涼孤寂。


    青瓦白牆鱗次櫛比,再往遠是紅牆琉璃瓦,層層宮殿落鎖。


    其實他也想作個甩手掌櫃,追嵇宜安而入江湖,隻是這寧京這鏢局,同樣也困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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