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胸勾起唇角,“本少爺自己找人劫我家的鏢,不犯法吧。”


    “買賣不白接,不知阮大少爺有何報酬?”


    “鏢局裏頭不幹淨,若我迴去揪出些蛇鼠蟲蟻,必當給二當家送來。二當家若有用得著我同仁鏢局的地方,不必客氣。”


    “妥。”


    山下,嵇宜安帶人押著鏢,故意放慢了腳程,小六騎馬過來,小聲問他少掌櫃去了哪裏。


    “閑不住性子,溜去城裏玩了。”嵇宜安邊說著點點頭,像是在肯定自己的說辭。


    小六一臉不信的樣子,“鏢頭,有沒有人告訴你,你真的很不擅長撒謊。”


    “……”


    卒然,四圍腳步紛遝,嵇宜安下意識地握住背上劍,最終又鬆開。鏢師們皆拔出刀劍,護在鏢前,青雲寨大當家肩扛大刀,率人從林子裏走出來。


    “合吾”小六喊至一半,大當家已然揚手粗聲道,“兄弟們,上!”


    眾人錯愕間,匪寇嘍們皆呐喊著衝下來,鏢師們不得不提刀與他們廝殺在一處,嵇宜安飛身而起,轉腕間腳步輕點,周旋於車馬前擋下殺招,盡可能地護住鏢局中人不被傷到。


    “鏢頭,不用管我們,護住鏢箱!”


    然而嵇宜安卻充耳不聞,橫劍劃過刀身,他以攻為守,未曾有絲毫殺意。


    “鏢頭!”


    阮少遊靜靜立於高處,看著下方混亂戰局,見到這陣仗暗自歎氣。“這呆葫蘆,讓他演戲也不知道演像一點……”


    銀鏢裏混入了私鹽,這件事隻有他們和幾個老鏢師知道,這趟鏢不能留,必然要被佯劫去,鏢局才得安穩。


    而沈老二幫他們的條件是,阮少遊迴到寧京之後揪出鏢局裏的內奸,替朝廷暗哨打探出更多私鹽案的線索。


    許久過後,戰局平息,鏢師們眼睜睜地看著青雲寨的人搶走銀鏢,可是嵇宜安卻攔著他們不追上去。


    “嵇鏢頭,你瘋了嗎!這可是一整車的銀兩!”


    “這下好了,讓這些個雜碎劫了鏢。”


    “嵇鏢頭,你在想些什麽啊……”


    幾個鏢師憤憤把刀插地上,插著腰轉過身去,他們素來敬重嵇宜安,資格不深卻辦事牢靠,平常對弟兄們也是照顧有加,未曾想他今日卻糊塗了去。


    “真是糊塗!”


    嵇宜安微愣,握緊劍柄。知道實情的老林頭走過來,拍拍他肩膀。“你們也別怪鏢頭,失鏢這事,不得誰都來一迴?”


    “那青雲寨盯了我們一路,人數且是我們幾倍之多,嵇鏢頭素來仁厚,先護著我等鏢師,再想貨物,你們倒好,如今丟了鏢,第一時間先怪鏢頭。”


    “可今日鏢頭他確實反常,往”


    “嵇宜安!”


    嵇宜安握拳越來越緊,聞聲猛然抬起頭,空山蒼林滿地狼藉,日光熹微之處,馬蹄達達,阮少遊繞道下山,從遠處奔來。


    “怎麽了?”阮少遊勒馬停下,環顧一圈,裝作不知。


    “青雲寨的把鏢搶走了!”


    鏢師們瞧見少掌櫃來,又你一嘴我一嘴地說開了,嵇宜安低頭站在馬旁,任誰都能看出他此時心裏不好受。


    “行了,這事不怪他,這迴丟鏢不扣你們月錢,銀兩也會如數賠還雇主,”阮少遊下馬來,額間滲出細密汗珠。他背上傷口又裂開了,隱隱作痛得厲害。


    “可我們走鏢的,貨物就如同身家性命,如今說丟就丟了,同仁名聲事小,我們也不甘心啊。”其中一人嘟囔了句。


    “就是,”另一人接話道,“若不是嵇鏢頭攔著,也不至於這滿車貨物都被劫走,迴寧京去還不得被兄弟們笑話。”


    “還有”


    “我說行了!”阮少遊猛然拔高聲調,揚扇間銀針飛出,咻一下釘在樹上,四圍一下子就安靜下來。


    “我這個做少掌櫃的都不曾說他的不是,你們倒是一個個資格老的很。有這火氣,怎麽不單槍匹馬闖青雲寨!”


    阮少遊冷哼一聲,轉身看向嵇宜安,知道這呆葫蘆性子較真,即便是不得不丟鏢,也夠他難受好一陣子。


    “這事不怪你,你心裏清楚。”


    嵇宜安像隻蝸牛,慢騰騰抬眼看他,又慢騰騰地低下頭,握緊拳頭。


    “都說了不怪你,在這自責個什麽勁。”阮少遊有些好笑,他抓嵇宜安手去,掰開他攥著的指頭。“總會有人指責你的不是,這麽在意幹什麽。”


    “啟程走鏢以先,我也是有責任在身上的。”


    “走了,迴寧京去,少了車馬我們這些人快馬加鞭的,兩三天就能到,我都想吃張嬸做的飯菜了。”


    嵇宜安抿了抿唇,終是歎口氣,望了望四圍鏢師一抱拳。“今日是嵇某失責,此責任嵇某一力承擔,與諸位無關。”


    阮少遊靜靜看著。


    “傷口裂開了吧?別騎馬了,我們進城裏租個馬車。”嵇宜安轉過頭。


    “行,都聽你嵇大鏢頭的。”阮少遊拍拍手,招唿鏢師們上馬啟程。“一個個愣著幹什麽,出發了!”


    眾人默不作聲,翻身上馬,既然鏢頭願意擔責任,少掌櫃也不作處罰,他們自然沒有埋怨的理由。還有一些鏢師心中怒氣漸消了的,如今也在懊悔自責。


    小六看了眼大家,又看了眼空蕩的車,低頭斂去眼底情緒。


    第6章 解無生


    “二爺,大少爺迴來了!”


    譙門畫戟,下臨萬井,金碧樓台相倚。鏢師們牽著馬從西街過來,租來趕了一路的馬車咕嚕嚕駛停到鏢局門口。


    小六搬來車凳,阮少遊掀開簾子,慢條斯理從馬車上下來,抬頭見匾額高掛,同仁鏢局四個燙金大字龍飛鳳舞,再垂眸看去,大門敞開著任落葉拂過,一片空空蕩蕩。


    “二叔人呢?”


    “聽說您迴來了,在前廳等著呢。”


    “他倒是沉得住氣。”阮少遊低笑一聲,開扇大步踏進門。


    嵇宜安抱著劍,正坐車頭咬著個桃子,見狀連忙跟了上去。


    沒想到阮少遊聽見腳步聲又迴過頭來,轉頭看見是桃子,腳步一頓,伸手奪過來咬上一口,又拋了迴去,嵇宜安一點也沒嫌棄地接過。“不好吃嗎?”


    阮少遊餘光掠到,漫不經心。“味道一般。”


    “還可以吧,”嵇宜安想了想,看向他,“月底有趟去江南的鏢,我讓他們帶些蜜桃快馬送來,聽說江南的蜜桃飽滿多汁。”


    “……隨你。”


    這呆葫蘆,見啥都好吃。


    拐角處,阮將止慢悠悠走了出來,手裏把玩著兩顆如意珠。


    “哎喲,這不是我家二叔嗎?”阮少遊已換了副麵孔,笑眯眯地迎了上去,“你說這真是不巧,侄兒難得跟一趟鏢,怎麽這鏢就恰好丟了?”


    阮將止皮笑肉不笑,“上別處查去。”


    “二叔這話可就見外了,我們可是親叔侄。”阮少遊搭上他肩,推搡著往前廳去,“許久未見二叔,侄兒真是想念的緊。”


    “不是想我早點死就行。”


    “瞧二叔這話說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叔侄倆在前頭走,嵇宜安隨手將吃剩的桃核丟入園圃裏,阮將止忽然迴過頭看他,“嵇鏢頭,你師父今早來了,在府內的前廳等你。”


    嵇宜安一愣,默不作聲對上阮少遊探詢視線。


    “嵇鏢頭還有師父,那這師父的劍術可不得更厲害?”一旁小六好奇問道。


    “梁州豪俠解無生,乃天下遊俠所共崇,”阮將止轉動手間如意珠,麵上看不出神情,“四年前他的關門弟子放棄參悟劍譜的機會,來我同仁鏢局,那可真是有意思。聽聞他本欲就此斷絕這師徒關係,末了還是不忍,放徒弟離去。”


    阮少遊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極為難看。他當然知道阮將止說的關門弟子是何人。


    “讓二爺我猜猜,解大俠這次來是別有打算,還是帶徒弟迴梁州?”阮將止尾音微微上揚,淡淡瞥了阮少遊一眼。


    “那可真是巧了,”阮少遊揚扇冷笑一聲,“二叔你說,前腳我們押送的兵州刺史餉銀剛丟,後腳嵇宜安的師父就來了,這要中間沒個人將信送去梁州,侄兒我都不信呢。”


    惹下販賣私鹽一案,再調虎離山引開嵇宜安,留他一人在鏢局孤立無援,像四年前阮將行死時那般布下的局,倒是他這好二叔的風格。


    “所以好侄兒是認定,這次押鏢我動了手腳?”阮將止手中如意珠一停,似笑非笑地看著少遊。


    本是叔侄二人談笑,局勢卻一下劍拔弩張,身後跟著的鏢師都不敢插話,一時風過寂靜,背後滲出冷汗來。


    “二爺說笑了,”嵇宜安抱拳拱手,打破對峙沉默,“家師深明大義,我既已入鏢局,斷沒有在此時刻抽身而去的道理。不好讓師父久等,嵇某先行告退。”


    嵇宜安錯身離去,阮少遊猛然攥住他手腕,又悄然鬆開,掌心帶著薄繭,蹭過嵇宜安的手背。


    嵇宜安腳步一頓,迴過頭來微微頷首。


    阮少遊見狀,目光望向嵇宜安離去的背影,這才沉沉唿出一口氣。


    “二叔,”他轉過頭來麵上沾著笑意,“好些日子沒見了,走唄,喝口茶敘敘舊去。”


    阮將止低哼一聲,“免了,把主意打在我身上,是套不出話來的。”


    腳踏石板麵,庭葉瓏瓏曉更青,斷雲吐日照前廳。


    兩人漸漸走遠,嵇宜安也往前廳走去,他放心不下阮少遊,不可能就此離開,心裏念著的還是該如何勸說師父。


    細碎光影被門前竹柏切割著,投映在塵地上,阮府就在鏢局後頭,本是連在一處,他推開大門去,瞧見廳前那道身影站起身來。


    解無生早已過了天命之年,發短髯長眉有棱,須發半白,他手提起劍,目光在嵇宜安身上來迴掃視了一圈。


    “宜安,你這也沒長高多少。”


    “……師父,四年前我就二十有一了,長不高。”嵇宜安鬆了口氣,合門走了進來,“您老這迴怎麽來寧京了?”


    “為師來寧京,自然是在寧京有事要辦。”


    解無生拍拍嵇宜安肩膀,一身腱子肌,想必這幾年也未曾懈怠,他點了點頭,猛然退一步劍鞘向下劈砍而去。


    嵇宜安瞳孔一縮,側閃而過,隨即以劍身挑格而去,上動不停,搶步進身。


    “太慢了,”解無生抵住劍鞘,搖了搖頭,“一別四年,沒半點長進。”


    嵇宜安揉了揉眉心,這熟悉的感覺。他卻未把解無生說他出劍慢的事聽進心裏去,隻當師父如往常般嚴格。“師父這些年身體可還好?”


    “身體好的時候,自然身體就非常好。”


    “師父!”


    “哈哈哈哈哈,”解無生大笑起來,“這麽久了,還是耐不住性子,怎麽樣,想迴梁地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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