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他垂下頭。


    “阿嵐又何須說抱歉?”王後輕笑,“孩子長大了還願同我這做母親的撒嬌,我該高興才是。”


    “而且看起來,你在大晟過得很好,我們便也放心了。”


    原以為會變得灰撲撲讓人心疼的模樣,沒想到比原先看起來更加熠熠生輝,像是被人好好打理過羽毛,又精心嗬護過的模樣。


    “嗯。”桑嵐抿了抿唇,搭在冰麵上的不自覺蜷起又緩慢地鬆開,“大概……遇見了一個還算不錯的人。”


    王後聞言有些了然,想起先前桑蘭迴來時同自己明裏暗裏說過的那些話,便學著桑嵐的模樣半蹲下來,偏過頭看著自家兒子,頗為意味深長地說:“阿嵐。”


    “你愛上了大晟的那位新帝?”


    心頭驀地一跳。


    桑嵐收迴放在冰麵上的手,雙臂環膝向後坐在雪地裏,一雙水洗玉石般的眼直直望著河對岸的石塊發怔。


    過了良久,王後才聽見一聲極輕極輕、幾乎要淹沒在風聲中的迴答。


    “……嗯。”桑嵐環在膝上的手臂微微收緊,俯下身將自己環緊了些,說話的嗓音也因此變得有些沉悶,“阿母,我是不是很沒用?竟把真心弄丟了。”


    王後聽後反而有些詫異,她靠近了些抬手覆上桑嵐的發頂,輕輕撫了撫,“怎麽會?人非頑石,會動情再正常不過。況且,我相信我們阿嵐,你自小便獨立有主見,喜歡的人一定有值得你喜歡的地方。”


    “隻是帝王身側,注定是深不可測的龍潭虎穴,我們阿嵐要去,一定要想好才行。”


    “……那阿母呢?”桑嵐頓了頓,“明知阿父他…又為什麽還要…?”


    “這個麽。”王後眯了眯眼,寬和雍容的麵容上露出一個略帶迴憶的笑,“我當時確實沒想那麽多。”


    “草原人一直以來向往自由,於是也沒有那麽多的拘束,想到什麽便放手去做。”她抬起手,在桑嵐看過來時點了點自己的胸口,隨後又指向他的胸前:“我的心選擇了你阿父,我隻是跟從心的選擇罷了。”


    “所幸並沒有選錯。”


    “阿嵐亦是如此,你是怎麽想的,便去怎麽做。”


    “不管是對的路,還是錯的路,總要自己去走過一遭才能明白。”


    說著,桑嵐忽然感覺肩側一沉,溫和而富有力量的聲音隨風響在他的耳畔。


    “勿怕,家人永遠是你的後盾,漠北也永遠是你的家。”


    新王的誕生不可避免地帶來了新的衝突與變革。自繼位以來,桑蘭平素裏要處理的事務愈加繁多,偏生兩位家長還徹底撒手不管,唯有在必要時會勉強提點兩句。


    而桑嵐作為現任漠北王的胞弟,自然也逃脫不了輔佐長姐完成草原迭代工作的命運,是以這段時日,他跟著桑蘭處理政務,整個人也跟著忙得腳不沾地。


    雖說不及他長姊擅長政務一類,但天資聰穎,又自小便接受了身為繼承人的培養,對這些事情並非一無所知。


    再加之,他到底在謝流庭身邊待得久了,見多了那人處理政事、對待下屬的模樣,耳濡目染。何況在此期間,男人也有意無意地教導了他許多東西,因此除卻一開始的生疏,桑嵐很快便能這些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


    隻是他有時候太過於專心,會忙得連用膳也顧不上,不時還會挑燈直至天明。他這副樣子被跟在身邊的從風從影看在眼裏,在屢次勸說未果後,兩人終於暗自摸到桑蘭麵前告了狀。


    於是,桑嵐的帳門在一日尚算清朗的午後被人一把掀開。


    “阿嵐。”


    桑蘭行走時動作幹淨利落,疾風般幾下就來到桑嵐麵前。


    桌案前覆下一道人影,桑嵐握著筆的手微微一頓,他抬起頭滿臉疑惑:“阿姊?可是有事?”


    “無事便不可來找你了?”


    桑蘭麵容沉肅,垂眸掃了眼桑嵐桌案上堆積成山的折子,頗為不讚同地壓低了眉:“你這才迴來幾天?還沒好好休息就忙成這樣,累垮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沒關係,我有分寸的。”


    此言一出,連桑嵐自己都覺得有些心虛。


    果不其然


    “有、分、寸?”桑蘭瞥了眼被放在一旁還沒來得及用的午膳,明媚的臉龐上徹底失去了往日的親和:“你長姐我還沒到眼盲的年紀呢。”


    不等桑嵐狡辯,她輕輕歎了口氣,有些無奈:“你以往不是不愛理這些?怎麽如今反倒是成天埋首案間,連馬也不怎麽騎了。”


    桑嵐聞言擱下筆,平靜地笑了笑:“隻是事情太多,想幫阿姊分擔一些。”


    “再怎麽分擔也不該如此,凡事還是身體為重。”


    桑蘭垂眸看了桑嵐兩眼,隨後上前幾步,握住坐在案桌後的人的手臂,輕輕往上抬了抬,“好了好了,你許久不曾迴來,今日便別管這些雜事了先用些點心,再同阿姊出門跑馬如何?”


    桑嵐眨了眨眼,順勢站起身來,頗為乖巧地點了點頭:“好。”


    外界的溫度雖沒降下,雪倒是停了,加之扶光燦爛,著實是個適合外出的日子。


    桑嵐著了一身暗紅色的繡金羊絨皮袍,沒被襖袍遮蓋的另一隻衣袖露出雲白色的裏衣,緊窄的腰被一道巴掌寬的五色束帶收緊,兩側的流蘇在行進間下落又揚起,在天空的映照下顯得愈發朝氣蓬勃。


    他揚手一甩馬鞭,下一刻,耳畔便傳來駿馬的嘶鳴,成堆厚重的雪被疾馳中的馬蹄揚起,雪沫如浪花高高飛起,又被風吹散。


    日光緩和,讓他更加一無阻礙地抬眸望去


    衝破積雪長出的草、唿嘯著奏樂的風、掠過身側的鴻雁、遠方閑散地帶領著牛羊的牧民、以及廣闊得一望無際、澄碧如洗的天空。


    眼前一片開闊。


    馬跑得快了,寒風便愈發鋒利,將人的臉頰與耳廓都刮得通紅。


    桑嵐卻並不覺得冷,甚至感到幾分難得的暢快。


    “阿嵐、阿嵐!”


    桑蘭略有些急促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別跑那麽快!”


    “阿姊”桑嵐微微側過頭,下顎揚起,眸光又極亮,“別管我啦!”


    “真是……”桑蘭望著眼前越跑越遠的人,無奈一扯韁繩讓馬停了下來,低低歎了口氣,“還是老樣子啊。”


    不過這樣就好。


    桑蘭心中的擔憂稍稍放下些許。


    比起先前那副過分安靜沉穩的樣子,還是現在這般恣意灑脫的模樣更適合他。


    遠處,一排看似並不起眼的矮丘上,沉默地佇立著兩個人影。


    其中一人身姿高挺,容貌俊美,身著的素白披氅以及半束在身後的雪色長發讓他幾乎要融入周遭的一片銀白的當中。


    “陛下親眼見著了人,應該滿意了罷?”好半晌,站在他身側比他矮上許多的女子緩聲開口。


    謝流庭對此卻並沒有答複。


    他的目光下落在遠處策馬疾馳的那個人影身上,眼睫連輕顫都不曾有,幽深的瞳孔中像是隻能映照進那片豔色的衣袂。


    說起來,他是第一次看見桑嵐穿上男子服飾的模樣,那副張揚奪目的麵容上的精致漂亮被身上的穿著中和些許,顯出幾分獨屬於曠野的灑落英俊來。


    遠遠望去,少年英姿颯爽、意氣風發,臉上的笑容毫無陰霾,在日光下如流光碎金,熠熠生輝,叫人不可逼視。


    或許是草原上的風太過幹淨純粹,又或許是心上人唇畔的笑意太過明媚,謝流庭心中濃鬱的陰翳有一瞬間被細致地撫平,然而


    “不夠。”


    沉木般溫潤的嗓音中氳出幾分低冷的啞意,細聽之下竟顯得有些懾人。


    而他身側的女人對此卻麵不改色地揚起一個笑:“是麽……那陛下要如何才能滿意?”


    如何……才能滿意?


    自然是將桑嵐帶迴去、藏起來,鎖在幽深的宮苑裏,封了他的內力、用最堅硬的玄鐵圈在床上,叫他不能反抗,無論做什麽都隻能完全地依附於自己。


    這般想著,謝流庭眸光微動,視線猶如蛛絲般纏繞在遠處駕馬飛馳的少年身上,神色專注而又偏執,像是在凝視一件被烙上獨屬於自己印記的所有物。


    “說來或許會讓您感到不快然我此行確實是想要使盡手段將他帶走的,哪怕是威嚇、捆綁、哪怕是……讓他恨我。”


    謝流庭垂了垂眼睫,很艱難地讓自己將視線從桑嵐身上移開。


    “若是如此,陛下大可按您所說的那般去做。”女人微微挑了挑眉,“又為何非要找到我與他阿父麵前,那般真切地懇求?”


    堂堂大晟帝王又是下跪又是滿臉肅色表真情的,著實叫他們嚇了一跳。


    不僅如此,還奉上了一份相當豐厚的“聘禮”。說是“聘禮”,卻既不是什麽昂貴的金銀珠寶,也不是什麽稀世罕見的兵器,而僅僅是一份極其簡樸卻又分外沉重的文書。


    那紙間的內容,將漠北附屬國的名頭形同虛設,所給予的條件足以讓漠北無懼於外敵,並且甚至稱得上肆無忌憚地休養生息至少五十餘年。


    按理說這樣的條件無人能夠拒絕,但前任漠北王夫婦卻隻平靜地表示,此事全聽桑嵐自身的意見。


    所幸謝流庭也並不以其為交換桑嵐的條件,似乎真的隻是如普通人家婚嫁那般給出聘禮,表現出想要求娶的誠意。


    想起這件事,王後麵上不禁露出幾分古怪


    分明桑嵐尚且好端端地待在漠北,她卻莫名生出了一種嫁女的錯覺。


    而這一次,她問出的問題隔了許久才得到了迴答。


    耳邊傳來的聲音極輕極輕,恍惚間像是一朵吸飽了雨水的濃雲,沉沉地墜在風裏,帶著叫人難以輕視的厚重情感。


    “但我不願叫他難過。”


    就如當初那根毫無威懾力的細金鏈條,謝流庭自始至終都未曾真正地束縛過桑嵐,他想要掌控並占有對方的心情一刻都未曾停歇,在知曉桑嵐假死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這種想法更是如雨後春筍一般在荒寂的夜晚無法自抑地生出,讓他幾欲發瘋。


    但他從未將之付諸過實踐,並未以愛為名傷害過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心上的那個人。


    愛是侵占、是掠奪、是毫不掩飾的欲望與占有。


    卻更是尊重、是嗬護、是細水長流的守候與無聲的愛撫。


    他一直都明白。


    情不知所起時,他便希望戴著假麵的少年不被規矩束縛、做迴原本的模樣,時移境遷,哪怕此間徒生萬般糾葛,最初的本心卻仍未改變。


    翱翔於天際的鷹不能被束縛在牢籠裏,最潔淨的塔格裏花也隻能盛開在生他養他的漠北草原。


    “但我並非是要放棄。”


    謝流庭說完這句話,用力一掐手心,像是在極力抑製著什麽一般猛然轉過身。


    “今日不請自來已是叨擾,朕也該迴去了。”


    再留下多看幾眼,他恐怕會真的控製不住將人毫不留情地帶走。


    “陛下當真不去與阿嵐見一見?”


    “……不必。”


    謝流庭斂了神色,乍看之下又重新變迴了那個沉穩孤高的帝王。


    “現在尚且還不是最好的時機。”


    今日到此,未遭驅逐或是扣留,已是相當好的待遇,他並不奢望在還未做好完全準備的時候去見他心心念念中的人。


    像是看清了他的想法,王後溫柔的麵容上緩緩浮現出一個微笑,隻是那笑意像是藏著不見人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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