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真險啊,我差點就沒了!要不是小安反應快,明年今日你們可以給我上香了!”楊高尚將腿支在木凳上,說著抓起酒壺就朝口中灌了一口。


    “你還好意思說?楊高尚,你自己算算你都欠人家小安多少條命了?”


    周雲瞥了一眼坐在旁邊的羅小安,抹著唇角的酒說道。


    “欸?我說周雲,你好歹也該喊我一聲哥!沒大沒小的!”楊高尚不滿的說道。


    “我就不叫你哥,”周雲撇了撇嘴,眉眼稚嫩的笑道,“我的哥哥必須武力超群!所以嘛,我可以叫小安哥,石飛哥,還有...”


    他嘚瑟著,眸光掃到刺王李長弈臉上,差點冒犯,遂趕緊閉了嘴。


    李長弈見他有些惶恐,抿著薄薄的笑站起身,走到周雲身邊,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敢不叫我長弈哥,軍法伺候。”


    周雲愣了一下,抬頭看著李長弈眨了眨眼睛,“殿下...”


    “殿下這樣和他們稱兄道弟,以後我還怎麽敢管他們?”石飛也拎著酒壺走了過來。


    李長弈笑了笑,“咱們銀狼衛隊本就是一家人,再說,石飛,他們哪一個讓你操心了?”


    “操心…倒是不操心,反而是太過拚命,嚇人,太嚇人...”石飛搖頭道。


    “殿下都管我們叫兄弟了,我們自然要為兄弟拚命!”楊高尚重重放下手中酒壺說道。


    “是!我這輩子都沒想到能和刺王殿下稱兄道弟,”羅小安站起身說道,“一定!必須!要為殿下爭氣!”


    “對,這樣殿下說出去的時候臉上才有光。”周雲也笑了起來。


    “你們都要好好活著我臉上才有光,”李長弈語重心長的說道,“等我們班師凱旋的時候,你們再娶妻成家,我臉上...會更有光...”


    “殿下...我才十三歲...”周雲不好意思的撓了撓後脖頸。


    羅小安他們一聽,都笑了起來,“在戰場上的時候可沒覺得你才十三歲...”


    “等迴去了,讓你石飛哥帶你去北曲逛逛如何?”楊高尚挑眉說道。


    “楊高尚!”石飛臉頰一紅,“我可沒去過那種地方!”


    “嘁...誰信呢?”


    “你過來,你別跑...看我打不打你!”


    也許是小界寺的夜太寂靜,石飛他們的笑語聲竟然能如此清晰的迴蕩在李長弈耳邊。


    他靠坐在牆角,將頭深深的埋在雙臂,一閉上眼睛,都是他們鮮活的模樣。


    李長弈雙手握拳,骨節上都蛻了皮,露出駭人的血肉。


    他恨自己,每當想到石飛自刎前看著他那雙絕望又驚恐的眼睛,他恨自己,恨自己百無一能,恨自己無能為力。


    他越想越難過,心中癟痛,喉頭愈加哽咽。


    “嘎吱...”禪房的門卻在這時被人推開。


    李長弈眉頭一皺,依舊將頭埋在臂彎中,冷冷的說道,“出去,我想一個人待著。”


    隻聽走進來的腳步輕盈,那人好像迴身將門又關了起來。


    李長弈吸了吸鼻子,“我隻想一個人...”


    “長弈...”


    李長弈的話被驚夢的聲音打斷,他雙肩微微一顫,從臂彎中緩緩抬起頭來。


    驚夢已經蹲在了他麵前,正滿眼擔憂的看著他。


    李長弈定定地看著她,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你...你怎麽來了?”


    驚夢抿了抿嘴唇,“我能坐在你身邊嗎?要是你想一個人待著,我就不說話。”


    李長弈眉睫微顫,喉嚨堵得難受,當下隻點了點頭。


    驚夢撩裙坐到了李長弈身邊,她抬眸看了一眼供在佛台上石飛的牌位,默然片刻才說道,“石飛已經走了,不過我敢確定,你的心意...他會收到的。”


    李長弈聞言,疑惑著蹙了蹙眉,“走...了?”


    驚夢點頭,“我本來想將他的魂魄招來與你相見,可是卻一無所獲,白雅以神通感應,說石飛因為身前忠肝義膽,仗義行仁,所以被一位過路的神仙收為弟子,收錄帶走了。”


    “被神仙收錄?”李長弈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你不信?”驚夢抿唇淡淡笑道。


    “信…我信!石飛他披肝瀝血,忠孝雙全,他...他值得有個更好的結局...”李長弈說著說著又有些哽咽,“他想了片刻又問道,“神龍君知道是哪位神仙嗎?我想為他也立個牌位。”


    驚夢搖搖頭,“隻知道往霧隱洲琴鼓山那邊去了。”


    “霧隱洲...”這是李長弈隻在酒樓說書人口中聽過的名字。


    “放心。”驚夢又安慰道,轉過身時她的眸光忽然看到李長弈滿是傷痕的指節,便歎了口氣,從懷中取出一張手帕覆到李長弈的手上。


    李長弈的手微微一縮,卻見驚夢正擰著眉頭望著自己。


    “我...”李長弈竟有些愧疚的別過臉去。


    “長弈,”驚夢一麵幫他包紮,一麵說道,“別傷害自己,你傷害自己,石飛他們都會很難過的。”


    李長弈頓覺心中一陣潮熱,他鼻尖酸楚,聲音顫抖的說道,“為什麽...為什麽我那麽無能?大言不慚的說…說要保護所有人,可到最後...卻誰也保護不了...”


    “才不是這樣,”驚夢看著他眼中淚光閃動,心口一陣惜痛,“長弈,你剛毅堅韌,仁民愛物,邊關百姓都因你英勇善戰而安居樂業,你怎麽能說自己無能?”


    李長弈眉頭緊促,低下頭時淚水竟再無法控製,湧出眼眶打濕衣裳。


    “別讓他們打敗你,”驚夢緊緊握住李長弈的手,“別讓他們摧毀你的信心,長弈你想,他們會對石飛下手,不就是因為懼怕你?他們越懼怕,越證明了你的能力,你絕對不能倒下,知道嗎?”


    李長弈抬起通紅的雙眼看向驚夢,他從來不是個脆弱的人,也從來不允許自己表現出脆弱,可現在對著她炙熱的目光,他卻很想放肆的哭一迴。


    李長弈緊閉上眼睛,努力克製情緒,可眼淚卻像開了閘,止都止不住。


    “長羿…”


    “其實我好累…”李長弈低垂著頭,“真的好累,看著他們一個個都走了…隻剩我一個...我...”


    “長弈,你還有我們啊,我們都會站在你身邊,這已經不是隻屬於你的戰役,”驚夢眉頭緊鎖,又靠他近了些,“竟敢用邪祟附身這樣的邪術…他們同樣在挑戰我們巫門,長弈,振作起來,我會與你並肩作戰。”


    李長弈睜開眼,凝視著驚夢,久久沒有說話。


    “怎...怎麽了?”驚夢眨了眨眼睛,不好意思的往後坐了下去。


    “沒什麽...”李長弈吸了吸鼻子,搖頭淡淡一笑,“隻是忽然想起三哥說的話。”


    “他說什麽?”


    “說你像一束光,一束照耀著我的光。”


    “光?”驚夢一聽,震驚的看著李長弈,“光明的光?”


    “嗯,”李長弈點頭,“你是出現在我人生中極其珍貴的光明...”


    驚夢眉心一跳,不知所措的抱起膝蓋。


    李長弈見她好像不太高興,微微垂眸反思,此刻兩人之間出現了一些微妙的尷尬。


    “對不起,是不是冒犯了你?”李長弈皺眉問道。


    “不,你沒有冒犯我...”驚夢趕緊擺擺手,“隻是...隻是從來沒人對我說過我有那麽重要...”


    李長弈眸光一凝,“從來沒有?你的家人...”


    “他們?”驚夢想了想,聳聳肩,“也許吧。”


    “也許?”


    “長弈還不知道吧,我...並沒有家人,應該說...我是個孤兒。”


    李長弈呆怔了片刻,皺眉問道,“孤兒?”


    驚夢點頭,“我的父母,哥哥姐姐,還有族人,都在十四年前戰死了。”


    “十四年前?”李長弈緊皺著眉頭,“那他們戰死的時候你才...”


    “我才三歲,”驚夢淒涼一笑,“是被巫鹹爺爺從死人堆裏撿出來的。”


    李長弈眸光顫動,他難以想象驚夢的童年是經曆了怎樣的浩劫。


    “八歲的時候我迴了鬼門,在暗無天日的幽冥地獄待了很多年...”她說著頓了頓,轉過淺淺帶笑的眼眸看向李長弈,“所以...你說我像光?還真是出乎意料...”


    原來是出乎意料,不是反感就好,李長弈暗自舒了口氣。


    他們就在禪房裏靠牆而坐,聊了很久很久,李長弈偶爾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手絹,偶爾呆呆的看著驚夢,看著他心中的那束光,臉上一直掛著淺淡的笑容。


    與此同時,白雅正安靜地坐在禪房外,抬眸看著天上的月,那雙墨藍色的眼眸中閃動著複雜的情緒。


    ---


    夜裏娥山中不似白日那般酷暑難耐,微風拂麵時還能感到難得的清涼。


    驚夢和白雅趁夜從小界寺返迴山齋,途徑落花溪時,潺潺流水邊還坐著很多人,他們鋪著涼席,一堆堆的分散坐在岸邊,有的還點上了燈籠,看樣子已經打定主意要夜宿落花溪了。


    驚夢和白雅安靜的趕路,剛走上布滿地衣的仙子橋,就聽溪邊有人吹起笛子。


    笛聲悠揚,婉轉縹緲,不絕如縷。


    驚夢不禁被吸引,緩緩頓下步子。


    “不如就在這欣賞片刻?”白雅微笑問道。


    “嗯,好。”驚夢立刻笑著點點頭。


    “我今天和長弈說了我的身世。”兩人在月下駐足聆聽了一會兒後,驚夢說道。


    “哦?”白雅目光柔和的看向她,“說明你很信任他。”


    驚夢與白雅對視的眸光閃動了一下,欲言又止。片刻後才輕啟櫻唇說道,“白雅,其實他給我的感覺...”


    白雅心髒抽動一下,但幸好臉上依舊表現得泰然自若。


    “怎麽樣?”他問道。


    “很像哥哥。”


    白雅微微一怔,他完全沒想到驚夢心中是這樣想。


    “你哥哥紅蓮?”


    “嗯,”驚夢點點頭,眸眼卻露出一抹哀戚的笑,“雖然我早就忘了紅蓮的模樣,但長弈...他總會讓我想起哥哥。他很可靠,對我很好...我們會像朋友一樣聊天,訴說心中的秘密...”她說著眼角有些濕潤,隨即低頭抿了抿唇,“白雅是不是覺得很奇怪?我也覺得很奇怪,但一看到他,我就總會想...要是哥哥還在,應該和長弈差不多高,差不多俊朗吧?”


    白雅眸光微微閃動,心緒頓時又變得複雜起來。


    一是因為她從來不主動提她哥哥,也總是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可原來她心底是這樣的渴望,白雅自覺失察,心中不禁有些自責。


    二是...二是她說他可靠,對她很好,他們會像朋友一樣聊天,訴說心中秘密。


    訴說心中秘密...白雅喉間頓時有些苦澀,心中也有酸楚上湧,若現在和她說,驚夢,我們毀去那個約定吧,就是那個愚蠢至極的約定,她會如何反應?


    白雅指尖微微顫動,他垂眸悄悄的看了一眼正低著頭的驚夢。毀掉那個約定吧,我想聽你分享你的秘密,我也願意...願意告訴你...我心底深藏的那個秘密。


    白雅一番思慮拉扯後,他欠身靠近驚夢,張開嘴唇溫聲喚道,“驚夢。”


    驚夢聞言,抬眸看向他。


    白雅緊張的舔了舔嘴唇,此刻像極了個不經世事的少年,“那個...待三年期滿後,如果你願意,我陪你去找紅蓮吧?”


    驚夢眼睫一顫,看向白雅愣了好一會兒,“你...你說什麽?”


    白雅唇角含著淡淡的笑意,目光輕閃,“我說...我陪你去找哥哥這麽樣?哦,當然,還有阿鳶和阿律,他們恐怕...”


    “一言為定!”驚夢立馬打斷了白雅,還將手抬起,伸出小拇指,“拉鉤。”


    白雅眉頭微微一皺,“還要拉鉤?”


    “拉鉤就不能反悔了。神明也如此。”驚夢一臉認真,迫切的說道。


    白雅看著她那雙正在閃動著瑩光的秋水,強忍住嘴角的笑意,伸出手,“好,拉鉤。”


    ---


    迴到山齋,驚夢幫阿律擦拭了身子,看著他沉沉睡去後才迴了樓下夏間內室。


    夜裏有了涼風,將白日的炎熱帶走了幾分,茵褥四周的帷帳也隨風輕輕揚起,驚夢脫了外衫躺了上去,寧靜的月光從支起的窗牖下晃晃悠悠的照了進來,輕輕的落在她的眉睫上,她摸了摸早些時候被白雅勾住的小指,眸眼笑意盈盈,眼底還微微閃爍著晶亮。


    她高興的抿了抿嘴唇,拉了拉身上輕薄的羅衾,沉浸著月光,沉沉的睡了過去。


    忽而,一陣怪風竄入山林,綠濤在夜色中翻湧起伏,驚醒了飛鳥無數,但是,一陣喧鬧後山林又立刻恢複了平靜,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原本酣睡的驚夢渾身一顫,突然驚醒。


    她微微皺起眉,坐起身望向窗外,此時月已西沉。


    “怎麽迴事...”她扶了扶額頭,定了神後便從茵褥起身。


    她走上閣樓看了一眼阿律,小天狗正抱著竹姬熟睡,發出一陣陣小小的唿唿聲。


    她摸著胸口躡手躡腳的下了樓,又透過微掩的門望進秋廂,茯神鳶也正在酣睡。


    她輕舒了口氣,可心中還是沉悶不安。


    她決定去找杯水喝。就在她輕手輕腳的走出野花堂時,安睡在冬室的白雅也睜開了眼睛。


    驚夢隻著了件輕薄小衫,沿著廊廡走到了廚房,將裝有冷茶的罐子拿了出來,她取下蓋子用木勺稍微攪動了一下,盛出一碗冷茶喝了幾口,心中仍然像堵了一塊大石般憋悶。


    她摸黑在周圍找了找,未尋到要找的東西,隻好一彈指,廚房一切便被咒靈的火光照亮,她找到白日摘得的鮮嫩薄荷,放進了碗中,又喝了一口,薄荷葉那冷冽的氣味隨著她的喉嚨順滑而下。


    終於深出了口氣,似乎稍微緩解一些。此刻已經睡意全無,她索性端著茶碗走到了照夜台上。


    微風拂起輕紗,撩起長發,驚夢揚手將鬢邊烏絲撩到耳後,目光卻一直眺望著燈火依舊通明的晏城。


    憂心惙惙。


    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太多,讓她隨時都有無法不防備這樣的心情。


    不知道在那片浮華的塵囂中正在發生什麽。


    或是即將要發生什麽,她凝了凝神。


    可無論她多麽心慌意亂,隻要聽到那個聲音,隻要那個聲音響起,她的心就會安定下來。


    “驚夢...失眠了?”


    驚夢淺淺一笑,她轉過身望向白雅。他赤著腳,也是輕衣薄衫的站在朦朧的月色下。


    驚夢刹那就被他不沾凡塵的清冷之姿怔住了。


    當她意識到自己怔住的時候,白雅那雙如星辰一般的眼睛卻一直關切的凝視著自己。


    “怎麽了?”


    “哦...”驚夢一手端碗,一手假裝鎮定的撩了一下胸前的長發,“不知怎麽迴事,有些悶得睡不著,索性就出來吹吹風。”


    白雅憂心的走到她麵前,凝視了她一會兒,“是不是感受到了什麽?


    驚夢極盡所能的迴避白雅的目光,她連一眼都不敢再看白雅,因為他衣衫下的肌膚正在月光下發出微光,那霜白色的微光將他上身優美流暢的身形勾勒得淋漓盡致。


    驚夢低著頭,身體很僵硬,“身體的感知...好像...比之前更加敏銳了。”


    白雅皺了皺眉頭,他抬起手隔空放在驚夢胸前,驚夢愣怔了一下,隻見一縷白光出現在他指尖。


    冷冽的白光頓時沁入驚夢心田。


    “好些了嗎?”


    “唔...”驚夢深唿了口氣,趕忙點了點頭。


    “驚夢,當時為了救你,我便強行將神靈之氣灌入你的經脈之中,想要將這些神氣納為己用,恐怕需要些時日...”


    聞言,驚夢卻擰起了眉,緊張的端詳著白雅,“那你怎麽樣?”


    “我?”


    “你給了我那麽多神力,你身上...那個...反噬...”


    白雅終於明白過來,“放心,我無礙。”


    驚夢又要說什麽的時候,忽然心弦一顫,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怎麽了?”白雅見她臉色忽然一白,急忙問道。


    驚夢捂著胸口,眯眼將目光投向晏城,“白雅,出事了。”


    白雅眉頭一皺,隨著她的目光眺望著這座不夜城。


    他們站在淡淡的月夜下,迎著徐徐涼風,發梢飄帶輕輕隨風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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