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山丘陵錯落,不僅有優美的蔥蘢林木,還環繞著一條水之玉帶,名喚落花溪。


    這條溪水是從山中某處神秘的岩洞中流出來的。


    它蜿蜒過整座娥山,再流經仙子橋,最後匯成深潭,用以灌溉古原上一望無際的田地。


    這條溪水之所以以落花為名,完全是因為明淨的溪水下麵藏著許多晶瑩圓潤的石頭,這些石頭被稱為雨花石。


    雨花石上花紋紛呈,異彩絕倫,若俯身朝水中望去,水底猶如漂浮落花無數,絢麗無比。


    此刻李長弈站在落花溪中,俯身看到的正是這般景象。


    幾場夏雨之後,落花溪的水位已經與岸齊高,正好沒過了他的膝蓋。李長弈將手探進波光粼粼的水麵,隨意抓摸起一塊石頭,然後直起身舉在陽光下饒有興致的欣賞著。


    光滑橢圓的石子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七彩的虹光。


    “長弈殿下,你在偷懶嗎?”


    李長弈聞言,轉眸看去,頭戴鬥笠的裴棠正淌著水鑽過仙子橋洞,滿頭大汗的看著他笑。


    “別學著驚夢胡鬧。”李長弈說著將手中的雨花石放進了腰間挎的竹簍中。


    “是,失禮了。”裴棠笑著頷首。


    李長弈見他沒個正經,眉頭也微微舒展,“阿棠,你變了很多。”


    裴棠怔了一下,“啊?有嗎?”


    “你開朗很多,會與我開玩笑了。”


    他說著又彎下腰,從水中摸了顆石頭放進竹簍。


    “那一定是因為驚夢他們。”裴棠展顏笑道。


    李長弈看著他臉上幹淨坦誠的笑顏,微怔了片刻。


    “是不是說的太誇張了?”裴棠撓了撓頭,麵帶尷尬的問道,“以前的我是不是很無趣?”


    李長弈一聽,笑問他,“有我無趣嗎?”


    “是哦...”裴棠一麵認真點頭,一麵靠在隻到肩膀的石橋邊。


    “說來奇怪,我從小膽怯自卑,你從小冷淡沉默,你說...我們倆究竟是怎麽成為好友的?”裴棠想了一會兒又說道。


    李長弈看著他,嘴角又浮現他標誌性的冷笑,“可能是因為我們都喜歡坐在身邊的人是個安靜的啞巴。”


    聽他這樣一說,裴棠抬在半空,正在擦拭額頭汗珠的手驀地頓了一下,他無奈的笑笑,“長弈果然是刺王,渾身帶刺!”


    李長弈卻沒有笑,認真的看向裴棠道,“阿棠,為何要這麽貶低自己,說什麽膽怯自卑...”


    “沒關係,我早就認清自己了,畢竟...自卑是與生俱來的嘛。”裴棠笑笑。


    “什麽意思?”


    “就是與生俱來的自卑啊。”


    “你父親是魏國公,是門下省侍中,還是太子太師,你叔父是當朝宰相,又是長平公主駙馬,你還有一個對外飛揚跋扈,對你卻疼愛有加的姐姐金陵郡主...這樣的家世,你說自卑?”


    裴棠咬著唇苦笑道,“正因如此啊,長弈。”


    李長弈不解的皺了皺眉頭。


    “你不知道,每年祭家祠的時候,父親他們都會拿出裴氏族譜,上麵都是厲害到可怕的人物,我...”他說著抿了抿唇,“我從小就很清楚我永遠做不到他們那樣的成就...而且,我也不願迎合他們的期望...”


    ”那你想做什麽?“


    “我?我不像大哥和二哥,自小就奮發圖強,勵精圖治,要做國之棟梁。我...長弈,我隻喜歡山野怪談,神仙軼事...”


    “哦..”李長弈沉吟一聲。


    “是不是很不成器?”裴棠笑笑,“父親生前經常罵我胸無大誌,枉活一世...”


    聞言,李長弈剛探進水中的手忽地一滯,他直起腰看向裴棠,“在這點上,我完全不同意魏國公。”


    裴棠臉上神情突然頓了一下,然後抿唇一笑,“聖上也是這麽說的。”


    李長弈擰了擰眉,“聖上?”


    裴棠假意輕咳了一聲,再正了正頭上的鬥笠,便淌水朝李長弈走了過去。


    “是在我十五歲那年了,有一日聖上突然傳口諭召我進宮...”


    李長弈睜大眼睛,“突然召你進宮?”


    “很意外吧?說實話,接到口諭那天我們全家上下可不隻是意外,還很驚恐,畢竟那時我父親才因燭樓詩案去世...”


    李長弈沉默的點點頭。


    裴棠彎下腰,將手探進清涼的溪水中,“而且聖上口諭,隻詔我一人進宮,我大哥二哥都不能陪同...不瞞長弈你說,進宮的路上,我就已經被嚇得魂不附體了...”


    李長弈皺著眉頭,抱起手,“我怎麽不知道這件事?”


    “因為這是我和聖上的秘密。”裴棠調笑著將一顆帶著紅白花紋的石子撈起來放到李長弈簍中。


    李長弈撇了撇嘴,“放你自己那邊,我這裏已經很重了!”


    “我這裏也快滿了。”裴棠側過身讓李長弈看了一眼。


    李長弈輕瞟了一眼他的竹簍就問道,“我父親找你做什麽?”


    裴棠說道,“長弈,你知道聖上當時一見我就說了什麽嗎?”


    “說了什麽?”


    “聖上直截了當的問了一句...”


    ---


    “裴家三郎,朕能不能信任你?”


    裴棠伏在光慶殿冰冷的地麵,盡管渾身抖得像篩子,卻還是因恐懼點了點頭。


    “朕是說,像信任你父親那般信任你。”


    裴棠皺了皺眉頭,遲疑著抬頭看向一身黃袍,兩鬢飛霜的嘉寧帝。


    “地上涼,快起來吧。”嘉寧帝衝他抬手說道。


    裴棠畏畏縮縮的站起身,偷偷的看了幾眼坐到禦案後的嘉寧帝。


    嘉寧帝對他一笑,那是一種既慈愛,又威嚴的笑容。


    “太常寺如今少了個太常博士,你有沒有信心勝任啊?”


    “啊?”裴棠整個人都愣住了。


    “裴家三郎,不得無禮。”


    站在獸首香爐邊侍奉的老太監陳琦小聲斥道。


    嘉寧帝笑著朝陳琦擺擺手,“還小,別嚇到他了。”


    “是...”陳琦頷首。


    “小裴棠,你父親曾和我抱怨過,你整日不務正業,看的都是些什麽妖魔鬼怪的書...”


    才聽到這裏,裴棠臉上唇上就已經沒有了血色。


    “子不語怪力亂神,聖賢書都白讀了?”


    裴棠雙手緊攥在小腹前,頻繁的吞咽著唾液。


    “聖...聖上...我...”


    “來,靠過來些朕問你...”


    裴棠的心都已經跳到了嗓子眼,他又吞了口口水,才艱難的朝禦案邊移了兩步。


    “小裴棠,你相信世間有異怪嗎?”


    裴棠聞言,驀地抬眸,剛好對上嘉寧帝犀利的眉眼。


    “我...我相信...”


    嘉寧帝眯了眯眼睛,“神仙妖魔呢?”


    “我也信。”裴棠點點頭。


    “你信?”嘉寧帝皺了皺眉,語氣聽不出是怒是喜。


    裴棠被嚇得眸光一顫,咬著嘴唇道,“我...我可以不信...但我沒辦法不敬畏...”


    聽他這麽一說,嘉寧帝從剛剛開始一直沉著的臉忽然舒展,他笑著瞟了向太監陳琦,陳琦也抿唇一笑。


    “我之前與你父親激烈的爭論過一件事。”


    裴棠畏怯的看著嘉寧帝,“聖上說的是...是...什麽事?”


    “侍中說,你胸無大誌,怕你枉活一世...”


    聽到這話,裴棠心弦一顫,這句話在裴府中...的確是專屬於他裴棠一人的警示箴言。


    “我不同意。”嘉寧帝說著往後靠了靠。


    裴棠雙肩一抖,驚奇的睜大眼睛看向嘉寧帝。


    “我經常和長弈他們說,誌向無所謂大小,隻要不鼠目寸光,圈地為牢,勇於探索,堅持善念,我就非常支持!他們愛做什麽都行!”


    裴棠一聽,眼眶竟然不自覺的有些發紅。


    嘉寧帝似乎對裴棠的反應很滿意,他深吸了口氣,很認真的看向裴棠說道,“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山川河流,冰原曠野,幽林湖泊,天上人間...”


    嘉寧帝說著抬起手指了指天,意味深長的笑了一聲,“我們還是渺小啊。”


    這句話正中裴棠平日心中所想。


    “裴棠,”嘉寧帝此時語氣很是嚴肅,“幫朕分擔一些不能說的秘密,怎麽樣啊?”


    “不能說的秘密?”裴棠低聲重複了一遍。


    “嗯,不能說,對誰都不能說。”


    “對七殿下也?”


    “也不能說,至少現在不是時候,等朕覺得時機到了...”嘉寧帝說著看向陳琦,陳琦恭敬的點點頭。


    “那時候後再說吧...”嘉寧帝歎了口氣,用指尖敲了敲桌麵。


    ---


    “原來是這樣...”李長弈叉著腰歎了口氣,“那時我還以為是因為魏國公的事情...父親深感內疚所以才...”


    “長弈,”裴棠鎖著眉打斷了李長弈,“別這麽想聖上。”


    “怎麽?給你個七品小官你就幫他說話了?”


    “不,不是的,”裴棠搖頭,“長弈你從不覺得奇怪嗎?”


    “奇怪?”


    “父親和聖上從來無話不談,偏偏燭樓詩案,太子被困春坊,聖上就一反常態不納進諫之言...”


    李長弈眯了眯眼睛,他此刻的神情與嘉寧帝簡直如出一轍。


    裴棠眸光微怯,但還是繼續說道,“我猜想...恐怕沒那麽簡單。”


    “你的意思是?”李長弈目光銳利的看向裴棠。


    “會不會有什麽隱情?比如…”


    “他們想將計就計…”


    “將計就計?”李長弈冷笑一聲,“那怎麽謀劃到最後,慕陽和你父親都死了?”


    裴棠沉默了一會兒,咬著嘴唇悲切的說道,“長弈,我父親是因風寒...”


    “你還真相信啊?”李長弈打斷他道。


    裴棠心中一陣劇痛。


    李長弈見他這樣,心中頓時悔恨,“對不起,阿棠。”


    裴棠強迫自己抿出一模難看的笑。


    “我一定會查清楚的,不管是什麽計,”李長弈揚手捏住他的胳膊,“我絕不讓慕陽和魏國公死的不明不白。”


    裴棠點點頭,望著粼粼水波在他們腳下依然蕩漾得好不自在。


    ---


    “話說,驚夢要這些石頭做什麽?”


    李長弈和裴棠走在迴山齋的林間小道上,他一麵直起身子伸展手臂,一麵問道。


    “給芳狼療傷啊。”裴棠不僅將竹簍裝得滿滿,還用下袍兜著不少雨花石。


    “用石頭療傷?”李長弈稍稍怔了一下。


    “長弈你可別小看這些石頭,”他說著從袍子裏笨拙的摸出一顆粉色花紋的石頭,“它們可是蘊藏著世上最純淨,最生機勃勃的靈氣,用來給芳狼療傷最佳。”


    李長弈望著裴棠手中那枚玲瓏的石子,歎了口氣道,“還是感覺像一場夢。”


    裴棠聞言,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什麽?”李長弈斜撇了他一眼。


    “沒什麽,我也覺得像一場夢。堂堂刺王,殺伐決絕的七殿下,竟然會和我到小溪中撿石頭...”


    裴棠說著又止不住的笑了起來。


    “隻道人生果然變幻無窮...”


    聽他越說越開心,李長弈瞅著他深深吐了口氣,便快步往前走去。


    裴棠愣了一下,“欸?長弈,走那麽快做什麽,等等我...等等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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