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中的娥山春意沸騰,一片盎然。


    一老一少兩個僧人正躲在發黃的油紙傘下,靜靜的矗立在雨霧中,遠眺著腳下不遠處的晏城。


    老僧看上去已到耄耋之年,但眼眸清澈,眼底透亮,一臉慈祥寬厚;小僧二十來歲,長相清秀,文質彬彬,但眼下發青,相比於老僧紅潤的臉色,他的麵色蒼白,神情也十分頹喪。


    小僧一手撐著傘,一手拎著個質樸的食盒。


    綿密的雨絲柔柔的落在傘上,沒有雨珠從傘緣落下,可他的緇色的僧衣卻已經被濡濕了大半。


    “雲薄漏日,煙雨籠紗...”老僧感慨著笑道,“明衍,將傘收起來,師父也想感受一下這傳說能斷魂的清明時雨...”


    “師父,您別開玩笑,一會兒打濕了衣服鞋襪怎麽好?”


    “你看,早就打濕了,””老僧勾起一隻腳晃了晃,“真是奇怪,再小的雨,也會浸濕衣裳,也會打濕鞋襪呢...”


    他自顧自的說著便走出了紙傘。


    “師父!”明衍舉著傘趕緊跟了上去。


    老僧邊走邊仰頭看了看烏蒙蒙的天空中正在散落的綿密的雨。


    “快點快點,你怎麽還走不過師傅?青團要趁熱才好吃,冷了送人,那多不好意思?”老僧的聲音從前方雨霧中傳來。


    明衍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食盒,心中半是沉重,半是傷感。


    兩位僧人走在泥濘的山道上,路過了山野中清冷的酒肆,看見了墳塋邊正在悲哭的掃墓人,還與三三兩兩冒雨趲行的旅人擦肩而過,終於,在半個時辰後,停在了一座爬滿青苔的石門樓前。


    “就是這裏了!”老僧高興的笑了笑,灰白的眉毛上都掛滿了細小的水珠。


    明衍好奇的探頭往門裏看了看。


    “快幫師父看看,有沒有哪裏不規整?”老僧特意挺直了腰背,整理著僧衣說道。


    明衍趕緊將傘收起,夾到拿著食盒的胳膊下,騰出一隻手幫老僧掃掉僧衣上的水氣。


    老僧看著明衍臉上強顏出來的笑意,說道,“明衍,不要擔心,不是什麽大事,有師父在,不怕!”


    明衍頓時就哽咽了,他吸了吸鼻子,隻是抿著嘴點頭。


    當老僧踮起腳欲要拉動石門樓上的銅鈴時,驚夢,白雅,茯神鳶和裴棠正在山齋廊下煮茶閑話。


    “所以他們帶著黃仲的屍體進宮了?”驚夢捧著杯熱茶問道。


    裴棠一邊朝白雅和茯神鳶的茶碗中舀茶,一邊點頭,“是這樣,隻是...他們到現在都沒從宮中出來...真讓人擔心。”


    驚夢想了想,忽然意識到什麽。


    “所以,韋秋珍本應該是太子妃?是皇後硬生生拆散了她和太子?”


    裴棠點點頭。


    “然後還將她嫁給了太子的好兄弟?令他們反目成仇?”茯神鳶瞪著眼睛看向裴棠。


    “倒也沒有反目成仇...”裴棠苦笑了一聲。


    “那為什麽不拒絕呢?明知道是皇後在使壞,直接拒絕不就好了?”


    “對啊,”茯神鳶應著驚夢的話說道,“直接拒絕不是就沒有現在這些事了嘛!”


    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裴棠苦惱的想解釋,但又不知該如何解釋,幸好這時坐在一旁的白雅發話了。


    “九重門裏的事情,哪像你們想得這樣簡單?”


    “唔?”驚夢看向白雅,“為什麽就那裏麵最複雜?”


    白雅放下手中瓷碗,口氣淡然的說道,“因為那裏麵發生的大多事...大都有關利益的博弈。”


    聽白雅說的一針見血,裴棠抿著唇點點頭。


    “利益的...博弈?”驚夢有些詫異。


    白雅點頭。


    “為什麽啊?誰和誰博弈啊?”驚夢問道。


    “嬪妃之間,皇子之間,”裴棠答道,“文臣之間,官吏之間...”


    他說著搖搖頭。


    “就不能和睦相處嗎?時時刻刻都要算計博弈,滋養出不詳怎麽辦?”驚夢又問道。


    裴棠皺眉苦笑,“相比於惡鬼不祥,我覺得皇城裏的人更怕失去權利和利益。”


    茯神鳶一手端著茶碗,一手扶著下巴說道,“還是因為欲求唄。”


    “一開始確實是為心中欲求,後來,幾乎都是身不由己吧。”白雅說著看向裴棠。


    裴棠神情凝肅的點點頭。


    “身不由己?那樣的鬼地方為什麽會讓人身不由己?”茯神鳶挑眉問道。


    見白雅笑而不語,裴棠端正了身子說道,“就以阿鳶見過的那些參加春闈的舉子舉例吧,他們若能考中進士,就能入朝為官,且不論官職大小,都是難得的出人頭地機會。”


    “寒門子弟若能入朝為官,不僅享受國家俸祿,還能光宗耀祖,出門有人開鑼喝道,門中交往盡是顯貴宗親,隻要衣紫腰金,拜將封侯,就可蔭澤後代…”


    “澤蔭後代?”驚夢眨了眨眼睛,“這不就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道理?”


    裴棠皺著眉頭笑笑,“是這個理。不一樣的是修道要靜神,入仕為官卻是件十分勞神之事。”


    “那還不如投個好胎,生下來就是正兒八經的皇族後裔。”茯神鳶撇嘴道。


    “說到這個...”驚夢看向裴棠問道,“裴博士你是皇族後裔嗎?”


    “啊?”裴棠一怔。


    “在舒王府的時候,我見他們對你都很客氣有禮,還有那位一提起就把他們嚇破膽的金陵郡主...哦,你若覺得不方便也不用說,我就是好奇一問。”


    “不不,是我失禮了,”裴棠趕忙擺手說道,“早前覺得你們對我應該...無甚興趣,如果你們想聽,我就說。”


    “怎麽會?”茯神鳶看向裴棠說道,“我們也算好朋友了吧,你想太多了。”


    裴棠一聽,心下感動的一塌糊塗,笑著點頭道,“是,對不住了,阿鳶。”


    “我的父親原是門下省侍中,也是已故聖蘊太子的老師,聖蘊太子因燭樓詩案獲罪禁足,父親縷諫被駁,隻得長跪殿前喊冤。我父親就是這樣,直性子,直脾氣,誰勸都不理,大雪天在殿外跪了三天後,被禦史台下了獄,在獄中,原本就不好的身子骨徹底敗壞了。”


    “待聖上聽聞父親在獄中命若懸絲,便趕緊命禦醫整治,卻不想已經迴天乏術...”裴棠說到這裏吸了吸鼻子,“我在家中見到被禦史台送迴的父親時,他早已沒了氣息。”


    “裴博士...”驚夢傷懷的看著他。


    “沒關係!”裴棠揚起頭一笑,“父親是為堅持忠義而死,死而無憾!”


    他又說道,“驚夢聽到的那位金陵郡主是我的表姐,也就是我父親哥哥的女兒,她的母親是常平公主,也就是當今聖人的妹妹,所以崔庶子他們才那麽怕我阿姐。”


    茯神鳶撓了撓頭,“好複雜...”


    裴棠點頭笑道,“是很複雜。”


    茯神鳶抱起手,想了一會兒,說道,“這樣聽來,因為燭樓詩案死掉的人好多啊...”


    “阿鳶...不得無禮。”白雅瞥著茯神鳶說道。


    “啊,抱歉。”茯神鳶撓著腦袋笑說道。


    “不過...我有個好辦法,你們不是想要報仇嗎?其實隻要讓驚夢去瞧一眼現在那個壞太子,就能說出他究竟做了多少壞事,何必要苦苦搜尋什麽證據,還要演戲多麻煩…”


    驚夢聞言一怔,還未開口,白雅就一臉嚴肅的說道,“莫要胡言。”


    “啊?”茯神鳶被白雅突如其來的慍怒震懾。


    “驚夢,阿鳶,你們都要時刻警惕,不要讓你們擁有的力量成為哪一方的武器,他們的業要他們自己去消,除了拔除不祥,斬殺邪祟以外的事情,你們都必須袖手旁觀,要是被卷進業力的洪流,你們也將像他們一樣沉淪無明,再難看到這個世界的真相。”


    驚夢隻覺冤枉,主意是茯神鳶出的,自己一句話沒說卻被連帶教育。


    她敷衍的點點頭,扭頭就恨恨的瞪了一眼茯神鳶,“聽到了沒有?”


    茯神鳶趕緊笑道,“知道了。”


    “裴博士,我隻是在教導他們,你別介意。”


    裴棠苦澀的笑了笑,“沒有,沒有的事...”


    “欸?那以後我叫你阿棠哥吧?”茯神鳶忽然這麽說道。


    裴棠怔了一下。


    “你看,我們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茯神鳶大咧咧的指向驚夢。


    驚夢剛啜了一口茶,差點就噴了出來,“裴博士才不是孤兒,你胡說什麽?”


    驚夢話音剛落,就聽裴棠略帶激動的說道,“好啊!隻要你們不嫌棄!”


    “啊?”驚夢愣怔的看向裴棠,又看向白雅。


    隻見白雅臉上又浮現出溫煦的笑意,“阿棠,好像有人來了。”


    這時,一陣清泠的鈴聲便從石門樓傳來。


    ---


    “有人來了?”裴棠直起身往外看去。


    不一會兒,一高一矮兩個身形清瘦的僧人便出現在了山齋門外。


    “譯經僧玄法,攜弟子明衍,冒昧打攪了。”


    “玄法老禪師?你怎麽來了?”


    裴棠一臉驚訝,趕緊站起身快步迎了出去。


    驚夢和茯神鳶相視一眼,互相莫名的聳了聳肩。


    白雅將目光投向了門外,也站起身來。


    驚夢和茯神鳶見狀,才趕緊跟著站了起來。


    裴棠將玄法禪師恭敬的迎了進來,年近古稀的禪師雙手合十在胸前,謙遜的朝白雅行了個禮。


    身後一手握著傘,一手拎著食盒的明衍也趕緊隨他弓下腰行了個禮。


    白雅一邊微微頷首,一邊示意驚夢和茯神鳶趕快迴禮。


    驚夢和茯神鳶立刻會意,恭敬的頷首致意。


    “這位是小界寺有名的譯經僧玄法老禪師,旁邊這位是...”


    裴棠的目光頓在了看上去有些精神不振的明衍身上。


    “哦,他是我的小徒弟,明衍。”玄法笑著說道。


    明衍皺著眉頭,好似渾身都不自在,但還是恭敬的又一次向驚夢幾人行了個禮。


    我們還帶了一些寺裏自己做的青團,也不知大家會不會喜歡。”


    玄法指向徒弟明衍手中拎的食盒說道。


    驚夢和茯神鳶眼睛一亮,卻聽閣樓的木窗嘭的響了一下。


    嘎吱....咚咚咚咚...


    阿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出現在了驚夢身旁,他與玄法對望了一眼,然後將目光直勾勾的轉向了明衍手中的食盒。


    玄法和明衍站在庭中,看著阿律的表情十分複雜。


    “師父...這孩子怎麽是白頭發綠眼睛?”


    玄法趕緊衝他搖了搖頭,示意不要多問。


    阿律牽住驚夢的手,抬起那雙水汪汪碧幽幽的眸子朝她看了一眼,驚夢立刻會意,清了清嗓子問道。


    “請問...什麽是青團?”


    “哦,這是我們的一個傳統習俗,清明時節啊,家家戶戶都會蒸青團,我們小界寺也一樣。”


    玄法抬起枯瘦的手耐心比劃著,“大都以艾草汁做漿,拌入糯米粉,再包以豆沙作為餡料,不過我們寺裏的青團通常都以桃花為餡,不甜不膩,很是爽口,要嚐嚐嗎?”


    阿律咽了口口水,趕忙拉了拉驚夢的手。


    驚夢咬了咬嘴唇,將心一橫,臉上頓時綻發出從來沒有過的燦爛笑容,“那我們就不客氣了!請過來坐下慢慢聊吧。”


    白雅眉頭微微一挑,抿唇一笑。


    “多謝。”玄法也頷首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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