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娟順著聲音發出的地方望去,終於發現正前方的陰影中還站著人。


    “你們兩個...又是什麽人?”她覷眼問道。


    “兩個?”裴棠眉梢一挑,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驚夢和白雅,這裏明明站著三個人。


    “她看不到白雅。”驚夢解釋道。


    “唔?”


    “靈魂滋養著惡鬼的人,都看不到神明。”


    驚夢說著朝前走了幾步。


    “有鏡子嗎?讓她看看她的臉吧。”


    “你這是什麽意思?”沈文娟眉頭一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我的臉,我的臉怎麽了?”


    “咒不行於人,反殃其身。怎麽?使用邪術之前...”驚夢說道,“都沒有了解一下被邪術反噬的後果有多可怕嗎?”


    “反噬?”沈文娟的胸口起伏激烈,“她...她並沒有和我說過會被反噬...”


    “她?”驚夢頓下腳步,“誰?”


    沈文娟瞪向驚夢,“巫女,一個善用邪術的厲害巫女。”


    驚夢怔了一下。


    “巫...女?”裴棠詫愕的看向身旁的白雅。


    白雅安然從容,眸光一直注視著沈文娟。


    “怎麽?怕了?”沈文娟看著停在眼前的那幅黑色冪籬笑問。


    “是有點怕,”驚夢嘴角噙著笑意,“善用邪術的巫女,我還從未見過。”


    沈文娟冷哼了一聲,就聽她母親問道,“文娟,難道你...真去找了靜西寺裏那個巫女?”


    沈文娟斜眼瞟向自己的母親,“不然呢?”


    沈夫人緊緊抓住沈舟的衣襟,心力交瘁的搖了搖頭,“原來她對我們說會有辦法讓澤昌鍾情於她...竟是去找巫女要邪術...”


    “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同意鬼話...”驚夢歎了口氣,“你被反噬...確實是活該。隻是可惜了劉家的家神...”


    “唔?”劉澤昌愣怔了一下,抬眸看向驚夢。


    “姑娘,”劉夫人也十分困惑,“你說可惜了什麽?”


    “可惜了你家的家神。”裴棠朝前一步,迴答道。


    幾人聞言,茫然的相視一眼。


    “我們家的家神?”劉添行難以置信的問道。


    “是你來說,還是我來說?”驚夢透過輕薄的冪籬望向沈文娟。


    沈文娟頓時麵色緊繃,她緊抿著雙唇,沒有說話。


    “好,”驚夢點點頭,“那就我來說。”


    “你在劉家使用邪術,邪術的對象是劉澤昌,劉家的家神當然不會坐視不管,在你施咒的時候她出現打斷了你...不,應該說,她阻止了你,因為她...你施放咒語的罐子上才出現了裂縫,所以你才會被反噬,而那兩隻被你裝在罐中的鬼也就此逃了出來...纏上了你...”


    聞言,沈文娟的眼球在眼眶裏提溜提溜的轉。


    “但也許你並不知道邪術被打斷就不能再繼續,所以你依舊將咒器埋進了土裏,還日夜焚香供拜。至於劉家的那位家神...”


    驚夢又朝沈文娟走近一步,“你,是不是將她給...”


    沈文娟越來越慌,眼神躲閃,頻繁的吞咽著口水。


    “驅逐了?”


    “什麽...”劉澤昌愣住了。


    “她...她把我家的家神驅逐了?”劉添行的臉刹時變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是你家天地佐證,明媒正娶抬進來的媳婦,當然有資格驅逐你家的家神。”


    劉夫人聽到這時才眼前一黑,就地倒了下去。


    “娘!”劉澤昌趕緊扶住。


    “你究竟是誰?!”沈文娟瞪著一雙血紅色的眼睛問道。


    “但也因為驅逐了家神,”驚夢沒有迴答她,繼續說道,“所以當你被自己請來的兩隻鬼纏上的時候,你沒有辦法,才用動物的屍骨在鴛鴦閣周圍做了結界,可惜那個結界對鬼魂無甚用處。”


    “這麽說來...”劉澤昌看向沈文娟,“當我和你說你身上發生的那些怪事時...你一直都在裝傻?”


    沈文娟嘴角不停抽動,她想了半晌,忽然嘴角向上咧開,笑了起來,“我當然是裝傻!劉澤昌,夫妻一場,你還真是不了解我!”


    “隻是我萬萬沒想到...魅心術竟然未成!都是那個家神!突然出現壞了我的好事!”


    “哦,對了,你們還不知道吧?你們家的家神居然是那棵白山茶...可惜她好像也沒有多大能耐...我隻是在情急之下說讓她滾出去,永遠都不想在這個家裏看到她這樣的話...她就真不見了。”


    “沒想到...是被我驅逐了?”沈文娟仰著鼻尖笑道。


    “沈文娟!你真是可憎!”劉澤昌緊握著雙拳,以從未有過的口氣怒斥。


    “作孽...”劉添行將手握成拳放在心口上猛敲了幾下,“作孽啊!”


    沈文娟坐在床邊,看到他們滿臉的無助和怨恨,心中越來越高興,齜牙咧嘴大笑著,聲音尖銳又刺耳。


    就在此刻,一道紅色光輪猝不及防的出現在她眼前。


    沈文娟大驚,立刻抬起胳膊遮住強光。


    她眯眼看去,隻見耀眼的光輪立於她與那副黑色冪籬之間。


    沈文娟的目光穿過紅色咒輪,隻見冪籬中人竟緩緩朝她抬起了手。


    “照心...”驚夢的聲音很小,但卻具足穿透力。


    紅光一閃,蜿蜒盤曲的咒文應召浮出咒輪表麵。


    沈文娟渾身一顫,屁股竟立刻離開了床榻,整個身體猶如提線木偶被向上吊了起來。


    她睜大眼睛,瞳孔猛的一縮,雙腳在空中搖晃,難以置信,自己居然懸浮在了半空。


    更可怕的是,眨眼間,眼前好似出現了一團黑霧,而那團黑霧正是從她臉上被抽拉出來的。


    “那是...什麽?”


    沈家夫婦哪裏見過這樣詭異的景象,恐懼的縮向牆邊。


    “鬼...這才是鬼....”劉夫人被嚇得手軟腳軟,一邊嘟噥著一邊緊緊抓住劉澤昌的胳膊。


    劉澤昌也被此景嚇得呆呆的張著嘴。


    “讓我迴去!讓我迴去!”


    那團黑霧竟還能說話。


    “這是因邪術反噬生成的惡鬼!你們全部往後退!”驚夢說著,手上咒力漸漸加重,咒輪快速旋轉起來,房間裏的空氣開始震顫。


    沈舟聞言,趕緊拖著自己的夫人,四手四腳的往驚夢身後爬。


    惡鬼不甘被咒輪吸出,拚命的掙紮著,喉嚨裏不斷發出淒厲的叫聲。


    裴棠趕緊上前,將魂飛魄散的沈舟和劉添行兩家人安置在一個安全的角落。


    沈文娟麵色發灰,唿吸急促,她的身體在半空使勁掙紮,隻是不知道她此刻掙紮反抗的對象是眼前的那隻惡鬼,還是驚夢的咒輪。


    “神曜...”


    咒輪又是一閃,咒文變化莫測,紅光頓時亮得刺眼,惡鬼瞬間被整個從沈文娟的身體中扯了出來。


    “沈文娟!沈文娟!”惡鬼大聲喊道,“快拉我迴去!拉我迴去!”


    沈文娟看著頭已經轉了一百八十度,正看向自己的惡鬼的臉。


    它竟然和自己的長相一模一樣。


    沈文娟倒抽了口氣,將頭拚命朝後仰,生怕它會碰到自己。


    “沈文娟!我是你用精魄滋生出來的,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不救我就是不救你自己!”惡鬼大吼大叫道。


    沈文娟使勁搖晃著腦袋,隻見惡鬼扭曲的身體中竟然長出雙手,向她抓來。


    “滌靈。”


    驚夢的聲音依舊沉穩冷靜。


    鴛鴦閣中頓時氣流狂湧,精光大現。


    冪籬上的黑紗被氣流掀起,露出了驚夢冷豔的麵容,她深吸了口氣,雙手用力朝麵前合攏。


    耀眼的強光刺得人睜不開眼,就在幾個唿吸的瞬間,惡鬼被淨化拔除,光線逐漸散。


    屋中隻剩兩盞油燈發出昏黃搖曳的光線。


    沈文娟跌落在地,沈舟和夫人趕緊將她抱起,放到床上。


    “那...那就是惡鬼真實的模樣?”裴棠咽了口口水問道。


    白雅嗯了一聲,手一翻,收迴了護持驚夢的結界。


    此時裴棠才注意看到空氣中有瑩光閃爍,身邊窗棱案幾之上也覆蓋了一層白霜。


    “解決了。”驚夢扭著手腕,轉身對白雅說道。


    “下次...”白雅對她說話的聲音卻十分低沉,“你要準備拔除不祥的時候,可否先用靈犀術知會我一聲?”


    溫潤如玉的人冷下臉來的時候,竟然是如此可怕,驚夢生是愣了一下。


    “我剛剛見時機正好...就...”


    “要是我沒有及時護住你怎麽辦?”


    白雅眸中目光冷冽攝人。


    “下次一定不會這樣了...”驚夢說道。


    “還有呢?”白雅凝視著她。


    “還有?”驚夢抿著嘴唇想了一陣,支吾道,“迴娥山...認罰?”


    聞言,白雅滿意的收斂了眼中令人生寒的冷光,轉向在一旁不敢吭聲的裴棠,微微一笑,“此間事已畢,我們該迴山齋了。”


    “哦...哦,好。”裴棠答道。


    ---


    “對不起,是我傷害了你,”沈文娟抽泣著說道,“我也不知道...我怎麽會那樣...像鬼迷了心竅...”


    劉澤昌猶豫了一下,想上前說什麽,可劉添行和劉夫人猶如驚弓之鳥,緊緊拉住他,朝他搖了搖頭。


    “澤昌...你也看到了,我是被那隻惡鬼控製了...真正的我是不會做出傷害你的事情的。”


    劉夫人本不想再與她說什麽,但聽她推脫自己是被惡鬼控製,就瞪眼說道,“都說那個鬼東西是被你的精魄滋生出來的,它就是你!你就是它!”


    聞言,沈文娟如鯁在喉,咬著嘴唇,甚是委屈。


    “是我的錯,我的錯,可是澤昌,為什麽你就不能像我愛你那般愛我?”


    劉澤昌看著她,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愛與不愛...真能說出個緣由嗎?”


    “既然如此,你就享受我對你的愛意就好,這樣也不行嗎?”


    劉澤昌搖搖頭,“文娟,我很感激的情意,但是...負擔太重了,就當我自私吧。”


    “負擔?”沈文娟吃驚的看著劉澤昌,“我愛你怎麽會變成你的負擔?”


    “因為...”劉澤昌唇角顫動,手背青筋暴鼓,“因為你會要求我也要愛你!”


    有時候愛情就像是一個無解的難題。一人拚命的追逐,一人卻在拚命的逃跑。


    沈文娟聽到劉澤昌的迴答,很是反應了一會兒,然後才躲進母親的懷裏痛哭了起來。


    強扭的瓜果真不甜,要是有人告訴你不甜但能止渴,那就得有喝下毒藥的覺悟。


    ---


    當劉澤昌一家送驚夢三人來到門口時,劉澤昌主動開口,“裴博士,兩位貴人...”


    驚夢和白雅一起轉過身看向他。


    劉澤昌紅著眼眶,恭敬的拱手作了一禮,“多謝你們。”


    劉添行和劉夫人也跟著弓腰做禮。


    裴棠看了一眼劉添行和夫人,他們麵色煞白,神色恍惚,輕歎了口氣道,“你們迴去吧。”


    正要轉身走時,聽劉澤昌又說道,“還有一事...”


    他們轉迴身,隻見劉澤昌還是拱著手,腰弓得更彎了,“各位貴人,我...還有一事相求。”


    “何事?”裴棠問道。


    “家神...是否還能把我們的家神找迴來?”


    “這個...”裴棠一臉為難的看向驚夢和白雅。


    “勞煩各位...”劉澤昌躬身一禮。


    “沈文娟有錯,”冪籬中的驚夢卻忽然說道,“但你的愚孝...讓一切錯上加錯。萬事有因有果,可惜你家家神...成了你們犯錯的代價。”


    聞言,劉澤昌雙肩顫動,咬著嘴唇低頭道,“是...一想到家神因為保護這樣愚癡的我而被驅逐,我...心中萬分愧疚...”


    “貴人姑娘...”劉添行紅著眼睛問道,“家神被驅逐後,會怎樣?”


    “家神一旦被驅逐,就會變成無根遊神,等待她的,隻有落神。”驚夢迴答道。


    “落...落神?”劉添行和夫人相視一眼,倒抽了口寒氣。


    “貴人,”劉澤昌勁直跪了下去,“求你們幫幫她...”


    看他跪在身前,驚夢眉頭微蹙了一下,但還是說道,“愛莫能助。”


    劉澤昌聞言,疚心疾首,將整個身子低伏在地,“貴人...求求你...”


    白雅看了一眼冪籬中的驚夢,眉梢微微一動,思忖片刻後說道,“對於你們的家神,我們確實無能為力,但是...”他頓了頓,“你們自己可以。”


    “唔?”劉澤昌抬起頭,望向白雅。


    驚夢明顯有些詫異,側臉看向白雅。白雅溫柔一笑,然後向前一步,朝劉澤昌伸出手,張開掌心時,掌中有一枚白色山茶花花瓣。


    “去大劍山吧,隻是能否再尋到,還要看你們與她之間是否還有緣分。”


    劉澤昌小心翼翼的拿過正在泛著瑩瑩珠光的花瓣。


    冪籬中的驚夢看著眼底終於出現一縷光彩的劉澤昌,沉吟一聲,轉身便走了。


    白雅看向驚夢的背影,嘴角浮起一抹略顯無奈的笑意。


    “去吧,在這片花瓣的靈氣完全消隱之前,找到她。”


    說罷,白雅才趨步離開。


    劉澤昌捧著花瓣站起身,大聲感激道,“多謝!”


    裴棠拍了拍劉澤昌的肩膀,才轉身跟上白雅。


    見裴棠三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夜幕之中,劉添行和劉夫人麵帶疲憊的走到劉澤昌身邊。


    “兒啊,今天晚了,明天我們好好計劃一下再去找吧?”


    “不,”劉澤昌一反既往的說道,“我現在就出發大劍山。”


    “現在就出發?大劍山離這裏山高水遠,況且你還什麽都...”劉夫人驚訝的說道。


    “爹,娘,”沒等他母親說完,劉澤昌便拱手一拜,“若因我害得家神落神,我罪無可恕...你們年邁,在家注意身體,我會快去快迴...”


    他說著有些哽咽,吸了吸泛紅的鼻子。


    “那就去吧。”劉添行扶起兒子的手說道。


    劉澤昌目光閃動的看向父親。


    隻見劉添行從懷中摸出一塊白玉,“你和沈文娟和離的事情,爹爹來辦,這個你拿著當盤纏。”


    “爹...”


    “兒啊,爹爹也想和你道個歉,”劉添行眼眶發紅的說,“我和你娘都是窮苦出生,因為經曆過窮困潦倒,缺衣少食的日子,所以...太怕窮了。逼你做這樣,逼你做那樣,都是我們的恐懼在作怪,總想再有更多,再得到更多...但轉念一想,沒遇到沈家前,我們一家其實過得也還不錯...”


    “我們的木器店不說鼎鼎有名,但在晏城也算無人不知。我是這樣想的,我們搬迴木器店,這座宅子就當我們主動和離的賠罪,給沈家吧。等你將家神找迴來,我們就踏踏實實的過,爹娘也不逼你,你愛做什麽就做什麽。”


    “爹...”劉澤昌已經滿目淚光。


    劉夫人也早已淚流滿麵,她看著自己的丈夫,眼中是從未有過的欽慕。


    “爹,娘,你們放心,兒子一定將家神找迴來!”


    劉澤昌說著又朝爹娘拱手一拜,便毅然決然的轉身走進了夜色中。


    劉添行看著兒子離開的背影,抹了抹眼角的淚。


    “添行...”劉夫人輕喚道。


    劉添行側臉看向夫人。


    劉夫人揚起手,輕輕在他鬢發上摸了摸。


    經過這一夜,他的兩鬢染上了不少銀霜。


    “怎麽了?”


    “沒什麽...”劉夫人含淚笑了笑,“就是忽然覺得,我真是嫁對了人。”


    劉添行不滿的撇了撇嘴,“現在才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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