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七月十五】


    生與死的界限是什麽?


    肉體的消亡還是靈魂的湮滅?


    銘記。


    或是對一個人生命的長久延續。


    我們由過去組成,與過去緊密相關。


    如果一個人失去了從前全部的記憶,還算是活著嗎?


    失去了原有的一切記憶。人已不再是由過去組成的那個完整的人。


    而人死後,是有靈魂的。


    我確信這一點。


    你問我為什麽?


    因為我現在就是一隻流落在忘川的幽靈。


    人死後可以在川流不息的冥河找迴失去東西嗎?


    我已經在幫你實踐。


    孟蓮,也就是孟婆告訴我,因為在陽間還有人記著我,所以我還有時間繼續在河岸盛開的曼珠沙華的花葉裏挨個尋找我丟失的記憶。


    孟蓮跟我說尋迴記憶其實很簡單,有兩種辦法。


    第一個是等到我忘記的人也來了忘川。等我倆都被陽間的人忘得一幹二淨的時候,記憶自然就從他的腦海裏跳脫出來補給我了。


    第二個則是彼岸花花葉都在的時候,它可以像照鏡子那樣迴溯觀花人的一生。


    可曼珠沙華也就是彼岸花有一種特性,葉與花不會同時存在,花開的時候葉子就枯萎了,葉子在的時候根本不會開花。


    第二種辦法令我很絕望,要按照這個來,這不是意味著我永遠也找不到我失去的東西。


    孟蓮寬慰我說,她不著急讓我去排隊轉世。


    因為人世間還有好幾個人都記得我,所以我能在忘川滯留很長一段的時間,這段時間我可以安心等著那個我忘記的人被別人忘記,然後我們在忘川相遇。


    等的這段時間,我安心找花葉就是了。


    我總記得我忘了具體的東西,我一籌莫展。


    我的小妹鄭珧,也就是桃夭,我安全地送她迴了韓國故地——新鄭,她會在那裏和韓安白頭偕老,這不是我忘記的事情。


    扶蘇和荷華,我走的時候,他們被好生托付給了胡姬,他們會健健康康地長大,這不是我忘記的事情。


    那我究竟忘了什麽?


    我等了好幾千朵曼珠沙華盛開,可沒有一朵,我同時看見過它們的花葉。


    我好像太執著於找花。


    來來迴迴,前前後後地折騰,弄得我在忘川成為了別人口中的瘋子。


    “彼岸花,花開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這是一位叫地藏王菩薩跟我說的話,他也在提醒我說曼珠沙華根本不可能同時出現花與葉。


    我不知道菩薩是什麽,也不知道佛是什麽。我見他高大無比且有光加身,寶冠瓔珞莊嚴,大概菩薩就是神仙吧。


    不知道是該幸運還是該歎息。


    我從地藏王那裏知道了我若煙火般短暫的生命,在陽間竟然被一個人延續到了他的49歲。


    這在冥界都傳開了。


    ——“他是誰?”我問。


    “始皇帝。”地藏王迴答。


    ——“什麽是始皇帝?他,是誰?”我不甚理解。


    “施主之故人。”


    ——“如你說,我被延續到了他的49歲,是不是這位始皇帝是在49歲的時候死了,那我能在這兒見到他麽?”


    菩薩搖頭。


    ——“啊?不是說人死後都會來冥界嗎?”


    “他乃例外。”


    ——“可我快要消失了。”我看著自己日漸透明的身體,不免哀愁起來,“菩薩,我找了二十年的彼岸花,可還是沒有找迴我的記憶。”


    他或許是見慣了世俗的癡男怨女,不笑不怒地說,“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我這才隱隱想起,地藏王好像是新來冥界的神,別人害怕地藏王,可我不怕,我不依不撓地追問,因為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找花葉的機會了。


    ——“那個我忘記的人,他什麽時候會被別人忘記呢?”


    地藏王還想說些什麽,但被孟蓮打斷。


    孟蓮提醒地藏王,“大願地藏王菩薩。你拯救諸苦乃是樂事,但不要逾越了我們冥界的規矩。”


    她說了,又溫柔地提醒我道:“小阿璃,你該去投胎了,再不去,你可要消失咯。”


    “我不要。我沒有等到記憶,也沒有等到那個我忘記的人,我不甘心就這樣去過下輩子。”


    我的執念愈深,我的身體的透明程度就減輕了一點,可渾身上下如有烈火在燃燒。


    “找不到的答案就不要找了。”孟蓮忍不住勸慰我。


    “為什麽?”我痛苦地擰緊眉,不住喘息。


    “那個人永不會被世人忘記。”


    “所以我永遠無法與他再見?”我禁不住哭了起來,全身上下燃起了更多的藍焰。


    地藏王說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將墮入地獄,我不知道是什麽是地獄。


    我愈發無懼無怖,“我隻想要知道,我到底忘了什麽?”


    隨著一陣忘川的漩渦湧起,地藏王終究還是說了出口。


    “始皇帝嬴政。”


    “嬴政。始皇帝。”我喃喃自語,“也就是秦王嬴政?”


    地藏王菩薩幻化成了與我同高的人形,他的青蓮坐具,孟蓮的掌心都出現了一朵銀藍色的蓮花。


    我的記憶忽然迴溯。


    我隻有十歲的時候,我遠離故土,去往了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趙國邯鄲。


    陌生的是周圍沒有一個我熟識的人,熟悉的是,我依舊重複著往日的事情。


    忘川之上緩緩響起了編鍾之音,可卻是從未有過的語調婉轉淒清,空穀絕響: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橋鬆,隰有遊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這一首歌謠……


    我刹那間迴憶起了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無數個相悖論的矛盾。


    原來我飲下毒酒自殺,不是為了要報複秦國滅掉了楚國,而是因為潛意識中不願意再處於這種撕扯。


    原來我忘記的,正是我畢生所銘記。


    我們朝夕相處,卻又真心永隔。


    我忘記了的不是秦王。


    而是那個邯鄲街頭被人欺負辱罵的質子,是那個傾盡一生也無法與過去和解的趙政。


    嬴政、趙政、阿政,我那樣深愛著的人。


    可我卻獨獨


    忘了他。


    原來我與他,也是曼珠沙華的花葉。


    開落千年逝,花葉永不見。


    “小阿璃,你破壞了規矩,一身塵寰盡數飛散,我無法留住你了。”孟蓮歎息。


    我卻很開心,因為我聽說這世上永遠會有人記得他,他真的獲得了永生。


    在我的靈魂徹底消散的那一刻,我用盡了力氣看向忘川的彼岸。


    把我最後想要說的話說出了口,卻再未來得及親口說給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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