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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把昏迷不醒的女兒送到芷蘭宮後不久,怒不可遏地親自審問了被活捉的刺客。


    此人擅用暗器毒藥,又一身綠袍甚至攜帶布幣,竟直接對著荷華下了死手。


    一般來說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是出自韓王宮的刺客。


    李斯也是這樣想。


    所以嬴政問他時,他道:“臣以為,韓人見過荷華公主之貌,便可以精準地對她一個人投毒,對曾被俘虜的公主痛下殺手,一是要消解亡國之恨,二是要報仇以伺機報複大王。”


    “韓國已亡國,他們若真打算報亡國之仇,何不對寡人動手?”


    李斯先呈上一封從梁山送來鹹陽的竹簡。


    這竹簡乃是韓王所書的親筆。


    在嬴政開卷看時,李斯又道:“韓王安懦弱,但頭腦清楚,秦亡韓隻是早晚,亡在他的手裏,縱有不甘,已是必然。但他也為韓國百姓爭取了平安的機會,不屠戮擅殺的承諾是大王答應韓安之事。他自然不想見到大王有事,更不會有對付大王之心。可宗室之人不免窮途末路之下策。大王將韓臣悉數遷移至鹹陽,其中有異議者甚多。大王知曉荷華公主以引薦韓相父子之舉,雖然公主此舉無心,但在韓地引起很多議論,尤其引起企圖複韓之人的抗議,其中態度堅決者,未免不會出此下策。”


    李斯頓了頓,“然荷華公主又是大王之愛女,此為其第二原因。”


    聽到李斯這樣說,嬴政把竹簡擱在案上,心一沉,他並不讚同李斯的說法。冒險進宮隻為去殺一個十歲的公主,這樣的買賣吃力不討好,饒是墨家也不願意去做。


    但嬴政無法忽視李斯提到的荷華引薦之事。


    雖然嬴騰說過,單純是因為張良對她有救命之恩,她才這樣做。


    若是往常,嬴政無疑會認可李斯,認為這是六國用女兒來威脅他的作用。


    但現在,他已感覺到荷華不止是他的女兒這樣簡單,他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種詭異的同頻。原先這種感受,他隻在李斯的言辭中有過這種同頻,接著是尉繚,再則是讀到韓非的五蠱。


    嬴政的眼眸中墨色漸轉為絳紅,他的身影也被牆上倒支架起的燒得滾燙的碳火印出一片緋色。


    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覺得荷華不想是自己從前的女兒。


    是她的性子變得活潑開朗,對他親昵地稱唿“父王”開始?還是她企圖參與李斯與韓非的談話?


    她同他說過最多的詞匯不是父王,而是大秦。


    大秦?


    大秦。


    嬴政手中握著女兒隨身攜帶的那枚玉佩,他眼裏添上了很多既欣慰笑意。


    李斯不理解自家大王變化莫測的神色,他低下頭不敢直視。


    而不過一陣風,嬴政眼裏的笑意又去了不少,他又籌措而自私地想,他並不希望扶蘇或者荷華中的任何一個變得和他一樣。


    至高的王座之上唯有冰涼與孤寒。


    大秦曆代君王的期待像是一座無脊的高山。


    他愛他的子女,他不想他們也變成他人口中的“怪物”。——殘暴不仁、窮兵黷武、利欲熏心,惡狼猛虎,一切不美好的詞匯用來形容他一個人,就足夠了。


    良久,嬴政思忖道:“或許廷尉可以再替寡人去請一位上謀者。”


    “大王意指何人?”


    “荷華為寡人帶迴的張良。”


    張良,李斯對這個名字較為陌生,他對他的父親張平要熟悉得多。


    那個老東西可不是個省油的燈,借著當初在韓國時,他答應他去遊說之事,一同遷往鹹陽的韓臣紛紛趕去巴結張平,他也不見外似地,活生生將張家的家底給擴了一倍多。


    李斯甚至懷疑他是用錢,提前在韓國時就把自己的小兒子給改了卷宗,替他贖了死罪。不然就嬴騰那種一板一眼的性格,怎麽可能把關押的罪名送到自己這裏來。


    許梔還不知道張良已經快要見到嬴政了,她喝了湯藥就又昏昏沉沉睡了一個時辰,一抹微涼從窗縫中鑽入寢內。


    鄭璃摟著她掉了眼淚,許梔趕緊乖乖地寬慰母親她真的沒事了。


    許梔從心底裏覺得母親在她迴到鹹陽之後,變得更加柔弱了。


    她從前冷冰冰地是她對自己的態度,但現在是她的衣裙。


    許梔不知道鄭璃為什麽時不時地半夜離開,也不知道她在露天裏站了多久,連同她的發絲也被冷風吹得很冰。


    “夫人,韓非先生和李廷尉他們又來了。”


    侍女秋兮把又字咬得很重,似乎在抱怨他們的“多次叨擾”。


    “沒有勸走嗎?荷華才剛醒,”鄭璃摸摸女兒的發頂,“你告訴他們,荷華隻是後宮女眷,她還小,他們不必如此殷勤。難道我的扶蘇被他們搶奪得還不夠嗎?”


    鄭璃蹙眉,再次將女兒摟在了懷中。


    “可是……”秋兮支支吾吾,“可是,李廷尉說無論如何也要請夫人體諒,今日有一位小先生要與荷華公主見一麵。說是在韓宮,這位先生救了公主。”


    先生?張良吧。


    “荷華,他救了你?”


    許梔沒有正麵迴答這個問題,她咬著唇,露出水汪汪的眼睛,央求道:“母妃我大體已經沒有不舒服的了,您可以讓我和這個先生見一麵嗎?”


    “秋兮,陪著公主一同去吧。”


    “諾。”


    許梔尚在病中,被迫穿了件很厚實的夾纈月白色襖子,外麵還給係上了繡著白梅花的披襖,手裏也被塞了個瓷色暖手物件。


    鹹陽很久沒有下過雨了。


    她穿得這樣厚,也抵禦不了她在一方墜落的金黃杏葉中見到那幾位時的內心惶恐。


    鹹陽的風吹來,簌簌而落的枯葉飄飛如蝶,如星,如雨。


    構成足以讓許梔銘記一生的畫卷。


    有人一襲墨色官服,有人一襲白裘。兩人身形相似,著白裘者略顯瘦弱,他與他麵對麵站著,望不盡,也望不見對方眼中的崎嶇。


    但從外形來看,李斯與韓非,是如此相得益彰。


    他們身後則是另一個場景,一人倚靠樹下,仰望樹枝上不斷墜落的葉片,他抬起深青色的袍袖遮去刺眼的陽光。


    一人同樣著深黑官服,站立在最鬆軟的落葉上,他的左臂看起來多有不便,以至於連代鉤處的佩劍都換了順手的方向。他淡然地注視著他眼前的一切,在這一刻裏,他似乎遊離於所有的時空之外。


    這四個人在當下是最棘手的存在,卻聚集到了一塊兒。


    她怎麽能不擔心。


    率先看到她的人是深黑色官服的人。


    李賢對她綻出一個屬於少年人的笑,信步朝她走來。


    “荷華公主。”他口中的名字打破了畫麵的寧靜,轉而用口型作出“許梔”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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