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暴雨把蜀江鎮衝刷得幹幹淨淨,柏油馬路像被洗過一樣。很快,烈日把地麵烤得幹裂,仿佛那場雨從沒來過似的。


    一條幽深的巷子,一半陰涼一半烈日,時不時傳出的痛苦哼哼聲讓這條深巷顯得有些詭異。


    一少年從巷子口經過,聽到哼哼聲,嚇得臉色煞白。他想逃走,可雙腿卻不聽使喚。


    終於,他看清楚,發出痛苦哼哼聲的是趴在陰涼裏的一個人。這人蓬頭垢麵,衣衫襤褸,一副乞丐的模樣。


    少年見過這乞丐兩眼,當時覺得他瘸著一條腿很可憐,此刻看到他在地上匍匐前行,卻覺得可怕。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終於有了一絲力氣,逃似地離開了。


    趴在地上的男人正是陳佑鄰,他的腿發了舊疾,本來隻是因為天氣太熱有些發炎,隻需要塗些藥就會慢慢好轉。但沒想到,他的藥被鎮上頑劣的小混子給換成了有腐蝕性的毒水,才一晚上的功夫,傷口就潰爛得不成樣子了。他沒有錢買藥,隻能硬著頭皮到診所去求個免費治療。他所求不多,隻要能給他一點止血、消炎的藥就行了。然而,他一再央求也沒討到藥,反而被老板認出是陳佑鄰。


    被認出來的那一刻,陳佑鄰慌亂地拖著受傷的腿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那條街道。


    他一直在心裏痛苦地自責,該換個地方的!早就該換個地方生活的!就不該迴來!


    當年他意氣風發地站在人群裏講解漆器,很自豪地把一件件堪稱藝術品的東西推給他們認識。他知道買的人不多,但還是熱情洋溢地做著這件事,既是因為他打心眼裏喜歡,也因為他很享受這種被包圍被關注的感覺。當年有多意氣風發,此時就有多狼狽。


    他逃到了沒人的角落,痛暈死了過去。


    等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月色皎潔,蜀江鎮被照出清楚的輪廓。他的腿又傳來清晰的痛感,沒一會兒就讓他淌了一身汗水。


    他心裏很清楚,再不想想辦法,這條小命就會交代給這條廢腿了。


    他又一次有了對死亡的恐懼。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過來,在生死麵前,麵子微不足道。


    他借著月色爬進了診所,想偷點兒藥。


    腿不方便的他動作太笨拙了,打翻了一瓶藥,又恰好碰上診所老板老陳起夜。陳佑鄰把身體藏在角落,想著黑燈瞎火的,沒人會發現他。但他忽略了一點——他的腿傷已經臭了。


    他整天拖著一條發臭的腿,早就習慣了那股難聞的味道,但其他人卻能聞到。老陳不僅聞到了臭味,還一陣陣幹嘔。他拉了下電燈開關線,屋內頓時亮如白晝,一眼就看到了躲在角落的陳佑鄰。


    老陳掄起木棒把陳佑鄰打出了診所。


    陳佑鄰連滾帶爬地逃了,爬到沒人的深巷才終於停了下來,這一停,精神一鬆懈,整個人就暈死了過去。等再醒來的時候,已經經曆過一場大雨清洗,發臭潰爛的傷口更加顯得觸目驚心。


    暴雨過後太陽一寸一寸地曬過來,他隻好挪動身體。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什麽地方。


    這世界這麽大,好像根本容不下他。


    他突然有種心如死灰的感覺。


    當初南下打工,被人揍得半死卻還是想活著。昨天被病痛折磨的不成人樣還被識破了身份,依然還是想活著。這會兒在陰涼裏獨自爬行,既沒有人看笑話,也沒有人為難他,卻突然想到了死亡,渴望著死亡。


    如果活著隻是日複一日的重複這些痛苦,那還有什麽意義?


    他原本是害怕烈日的,此時卻把手伸進了陽光裏,接著是軀幹,直到整個身體都暴露在太陽底下。


    他舒舒服服地張開雙臂,迎接著烈日。


    腿傷在太陽光的照射下痛得他緊皺起眉頭,皺著皺著突然釋懷般的大笑起來。


    笑得累了,聲音慢慢虛弱了下去,人也再次暈死了過去。


    一個又一個人從巷子口走過,他們聞到腐臭的味道都會好奇地朝著巷子裏看一眼,待看到暈死在烈日下的乞丐,紛紛嫌惡地避開,逃得遠遠的。偶爾有人會駐足多看一眼,但也僅僅是多看一眼罷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女子的身影匆匆從巷子口跑過。


    “憶哲,你稍微快點兒,別讓孔先生等久了。”


    女子正是雲水依。


    熟悉的聲音讓陳佑鄰的眉頭微微一動,但很快又毫無動靜了。


    雲水依從巷子口走過後又突然折了迴來,像石雕似的站在巷子口,愣愣地看著太陽光下的陳佑鄰。


    她並沒有認出陳佑鄰,隻覺得這個乞丐有些可憐,忍不住朝他走了過去。


    林憶哲拽住了雲水依,“別過去,當心。”


    雲水依沒有聽林憶哲的,她把手裏的傘往乞丐的方向撐了過去,另一隻手探了探鼻息。


    “他還活著,應該是中暑了。”雲水依讓林憶哲幫忙,兩人一起把陳佑鄰搬到了診所。


    診所的老陳頂著一頭亂發,看了一眼乞丐,滿肚子牢騷,“怎麽又是他?陰魂不散了是怎麽的?”


    “你見過他?”雲水依有些詫異。


    “何止見過!昨天晚上他闖進我家裏偷東西,還好被我及時發現,把他亂棍打了出去。這才幾個小時啊?你們又把這晦氣東西給我弄迴來了。帶走帶走帶走,別讓我看見了心煩。”


    老陳突然看向雲水依,摸著亂糟糟的胡茬,“難怪你會把他弄過來。”


    雲水依早就被老陳這種事不關己的態度給惹毛了,現在聽他這麽說話更是氣得不行,“老陳你太不厚道了,平時你賣高價藥也就算了,現在是生死關頭!你就不能先看看能不能把人給救迴來?”


    “救?當我神仙啊?”老陳不像醫生,倒像個街溜子,“你看看他,出氣多進氣少,昏迷不醒的,拿什麽救?”


    雲水依怒道:“不管有沒有把握都先試試不行嗎?你先救人,到時候要用多少錢,跟我說,我來想辦法。”


    “有你這句話我放心了。”老陳雙眼發光,仿佛看到了撈金的辦法。


    他隨便拿了一瓶藥,一邊兌水一邊說:“還是依依你大氣啊,陳佑鄰當初沒少給你們夫妻倆添麻煩,現在你們還這麽幫他。”


    雲水依和林憶哲聽到這句話,不禁麵麵相覷。


    他倆幾乎同時看向乞丐。


    林憶哲用手撥開耷拉在乞丐臉上的亂發,又用一旁的濕毛巾給他胡亂擦了把臉……


    沒錯!是陳佑鄰!


    “佑鄰!”雲水依和林憶哲都有些慌了。


    雲水依喝令老陳:“不管花多少錢,救他!”


    門口一個老頭子說道:“找他沒用,得用放血療法。”


    林憶哲直接把老頭擰到了陳佑鄰身邊,如果老頭不肯幫忙救人絕不放他走,老頭無奈,隻好借來銀針施針救人。


    至於老陳,也被林憶哲逼迫著給陳佑鄰的傷腿做消毒處理。


    “我隻能消毒,別的什麽也做不了。你們要真想讓他活,還得另外想辦法。”


    林憶哲咬著牙說道:“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以後你這診所也別想開了,我兩天砸三迴!”


    老陳表麵陪著笑積極地處理傷口,心裏卻委屈地抱怨:不是情敵嗎?怎麽這麽上心?


    陳佑鄰和林憶哲的確是情敵,但更多的是朋友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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