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陶月兒,她變得與從前不大一樣了。


    五官還是從前的五官,但三年過去,謹小慎微蕩然無存。過去那嘴角的一抹淺笑,總讓人覺得她帶著討好的意味,討好在場的每一個人。她自卑露怯,一眼就會讓人看不起。


    但如今的她,褪去了一身悲憫,嘴角那一抹淺笑,也似乎是千帆過境後,看每一個生命中的過客的笑容——她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不放在心上了。


    她關心的,似乎隻有她自己。她安然忙碌在花木之間,就像一個閑適的農婦。隻不過,她比旁的農婦都要來得美豔。除了額頭處,還有一道‘盜’字刺青,她的容貌,無可挑剔。


    退去了三年前的青澀,隻剩下時光沉澱下來的,氣定神閑的容顏——她自知已經經曆過這世上最壞的一切,她不會遇到更糟糕的事情了。她的每一天,都是積極向上的。


    隻這麽一眼,陸冠廷便在她的麵上讀到了著許多。


    陶月兒見了陸冠廷,也是一愣:“冠廷?你怎麽來了?”


    陸冠廷自然也是驚訝為多,努力平複了許久,才道:“我想起過去,來看看。沒想到,居然遇到你了。”


    這三年來,他從未迴來看過。這是第一次。


    “你……嫁人了嗎?”陸冠廷問。


    陶月兒笑著搖了搖頭:“我不會嫁人了。”


    “為什麽?”陸冠廷又問。


    陶月兒:“因為……我的人生還有很多、很多、很多別的事情要做。並不隻有嫁人這一條路可以走。”


    這份鎮定與從容,絕不是裝出來的。若在過去,她一定會指著自己額上的傷疤,說‘我不配’,抑或因為家中貧困和年紀頗大而自卑不已。


    但如今她這樣說,就是真的已經下定決心這樣做。


    陸冠廷:“你說的別的事情可做,就是每日裏蒔花弄草嗎?”他沒有看輕的意思,隻是在受盡了朝堂的波譎雲詭之後,他發現,能安然的在田間種花養菜,也是一種幸福。


    陶月兒也是笑著點頭:“的確是我喜歡的事情裏的一種。”


    她喜歡的事情可太多了,過去沒有條件做,但三年後的現在,她才發現,原來沒有什麽是她不可以做的。她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境隨心轉,心有多大,她就能做多大的事。


    隻不過眼下,她確實隻想種花。


    “你呢,你和秋碧,還好嗎?”陶月兒故作不知,觀察著陸冠廷的表情。


    陸冠廷表情哀傷了一瞬,而後沉下臉,痛惜地說:“她離開我了。”


    “去哪裏了?”陶月兒又問。


    “她與旁人在一起了。”


    “私奔了?!”


    “……算是吧。”陸冠廷根本不知道陶月兒這三年經曆了什麽,隻把她當從前那個小丫頭一樣哄騙。他也不知道陶月兒早已知悉陳秋碧慘死的消息,無盡哀悼地說:“但我不怪她,我想,她那樣做,一定是因為,她開心。隻要她快樂,我一個人也沒有關係。”


    “那你再娶了嗎?”陶月兒再次問。


    “……嗯。但我與她……沒有感情。”這個她,指的自然是賀瑾雯。


    “那你與誰有感情?”陶月兒睜著一雙大眼睛,眼巴巴地望著他。


    每一個問題,都直接而狠、準,每一個都問到了關鍵。就像看透了世事般。


    但陸冠廷從不懷疑陶月兒知情,因為按照以往的她的性子,她每日肚子都填不飽,又怎麽會知道遙遠朝堂裏的事情?


    想來,她應當日子也過得沒那麽好,所以才不願離開琉金坊。這裏但凡有點身家的人都離開了,陶月兒三年了都仍然住在這裏,可見她也未有寬裕。


    那麽就好辦了。


    隻要她還窮,隻要她還念舊,那麽他們之間,就還能繼續聊下去。


    陸冠廷沒有迴答她,而是問她:“陶月兒,你近年來,過得還好嗎?”


    “還好。”陶月兒笑著點頭,催問他:“你又愛上別人了嗎?”


    陸冠廷搖頭:“沒有。後來,我從未愛上過旁人。”


    這個‘後來’自然不是指代陳秋碧死去、抑或是娶妻之後,這個‘後來’在陶月兒的麵前,當然指的是陶月兒。


    他山珍海味吃夠了,見了她這盤鄉野小菜,竟也覺得無比可口和美味,想要再嚐一口來。


    但她不是小女孩了。


    她已然在世間最底層摸爬滾打了二十八載,她怎麽還會相信他這般言論呢?


    陶月兒眼中的笑意消失了。


    她給過陸冠廷機會了。


    她穿著陳秋碧的衣服,他居然沒有想起秋碧來,見了她,他卻與她訴起舊情來。她不會再手軟了。


    當晚,陸冠廷迴去後,便聽聞賀瑾雯和小少爺在後院小屋中大哭大鬧,這一次,哭聲宛若被放大了百倍、千倍,攪擾得整個陸府的人都聽得到。


    隻要賀瑾雯放下孩子,那孩子就啼哭不止。可賀瑾雯已經連著十一日沒有睡好覺,已是在崩潰的邊緣。


    “再哭,便掐死,一了百了!”陸冠廷怒氣衝衝地衝進了小院,對著那尚在繈褓中的嬰孩道。


    賀瑾雯不敢相信,他竟然因為聽到哭鬧一晚,便發如此大的火氣。要知道,她已經連日守了十一日,她心中除了心疼,還是心疼!可這個當爹的,卻是連‘掐死’一類的話都說出口來。


    賀瑾雯徹底心寒了。


    “和離吧。”賀瑾雯道:“孩子我會帶走,絕不拖累你。”


    這怎麽可能?


    陸冠廷的人生裏,自己努力的成分有,可嶽丈的幫扶也不可或缺。他的人生沒有和離。


    隻有鰥夫。


    她賀瑾雯入了陸府,生死陸府的人,死是陸府的鬼。她就算死,也要為陸府貢獻死後的一生。


    “不可能。”‘啪’地一巴掌過後,賀瑾雯被他煽倒在地。


    “你!”賀瑾雯不敢置信,從來溫文爾雅的丈夫,怎麽會對她大打出手?


    “假如你還有活著離開這裏的念頭,我的下手隻會比這次更狠。”陸冠廷麵無表情、居高臨下地望著她:“你從陸府出去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被抬著出去。你自己好好想想。”陸冠廷說完,拂袖離去。


    而後,賀瑾雯就怎麽都睡不著了。睡不著便哄孩子,孩子好說歹說,下半夜沒有在哭。而賀瑾雯的內心,卻疼得流血。


    這已經是赤裸裸的威脅了。


    這是她當初心心念念要嫁的人,她卻不再分得清眼前人是人是鬼。她開始懷疑,當年陳秋碧死得蹊蹺,而她那一對孩子,亦是如此。


    陸冠廷真的與他們的死沒有幹係嗎?


    那麽她呢,在這其中,又扮演的什麽角色呢?


    賀瑾雯突然覺得全身發冷,這間屋子,不再是她的安眠庇護所,而是索命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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