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伶說完,繼續清洗衣服。他的手指細而修長,白皙幹淨,但幹起活兒來又像模像樣,毫無生疏之感,可見平時便經常這樣做。


    他的身邊全是孩子們破爛髒汙的衣裳,堆了小山那麽高,但他半點不耐煩都沒有。陶月兒明白,花伶是一個外冷內熱的人,這一點從他悉心給孩子們做飯、喂飯就看得出來了。


    陶月兒坐在一旁,閑來無事,隻能盯著他看。


    她發現他的側顏越看越好看。一般驚豔的皮相看久了反而覺得紮眼,漸漸生起煩悶之感,但花伶不會。他屬於乍見之歡,久看亦怦然的類型。


    皮膚白皙得過了分,與這滿院得了疫症的孩子全然不同。他並不似得了傳染病的人,那他為什麽要留在這裏?


    陶月兒剛想開口問他,卻被花伶搶了先,反問道:“你還杵在這裏做什麽?”


    花伶停下手中的動作,迴頭望著她。


    “……嗯?”陶月兒愣住。


    花伶衝著大門方向揚了揚下巴,說:“不想死就離開這裏,想死就迴黑屋等死去。不要杵在這裏,耽誤我幹活。”


    陶月兒被他眼眸中的凜冽所驚,生怕他真的讓自己再迴到那個屋子裏,於是胡亂又快速的擦了一把臉,往前院跑去。可她走到一半,突然又停下腳步折了迴來。


    花伶抬頭,疑惑又帶著不耐地目光看著她:“怎麽又迴來了?”


    陶月兒支支吾吾,猶豫了一會才道:“那個……雖然我沒死成,也快死了,但是死前能認識你,我還是很高興的!”


    “……”花伶一臉木然,沒有迴答她。但看眼神,似乎也是不怎麽高興的。


    他好像一點也不高興遇見她。


    陶月兒頂著巨大的壓力,又道:“我這人嘴笨,不大會說話,你不要生氣啊……雖然我可能也活不了多久了,但我還是想知道,你姓花,名靈,是哪個靈?是靈氣的靈,還是旁的?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想給你立個牌位,這一生,除了阿公阿婆,算是你對我最好了……”


    “……”


    花伶更無語了。


    他何曾對她好過了?莫非阻止她死一次,給她搭了把手,把她從泥地裏拉起來,就是對她好了?


    那她也太好打發了吧!


    陶月兒撓著頭,不好意思地說:“從小到大,旁人可是連話都不願意跟我說的,他們都嫌我晦氣,說我會損了他們的運勢。你肯把我帶迴來,讓我有片瓦安身,已是大恩大德了。”


    “……”


    這個女人,看著年紀不小了,但她還真是……一丁點愛都沒有得到過。


    “伶人的伶。”破天荒的,從不願與人多說話的花伶,倒是迴答了她這個問題。


    他連活人都不願意與之多說話,何況她還是個將死之人。


    花伶露出些許的善意,陶月兒就像打開了話匣子,接連問:“這裏是哪裏?為什麽這些孩子會……生病?”


    花伶沉默了片刻,本不想跟她說話,但見她滿眼的期冀和好奇,又有些不忍,便緩緩道:“這裏是慈幼局下設的疫所。慈幼局中得了疫症的孩子會被關在這裏,而後,等死。”


    “這樣啊……那你呢?你幹淨、脫俗,看上去不染凡塵,不像個孤兒,倒像是世家大族養出來的貴公子,為什麽會在這裏幫孤兒洗衣做飯呢?”


    陶月兒沒完沒了,花伶徹底沒了好臉色。


    他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我沒有義務告訴你這些。”說完,旋即移開了目光,專心手裏的活。那全然的厭惡和輕蔑讓陶月兒清楚的感知到,自己要是再待下去,可能又會被他關進小黑屋,於是隻能趕緊溜走。


    陶月兒迴到院中,大門距離自己不過幾丈距離,眼看越來越近,她卻不自覺的放慢了腳步。孩子們在樹下追逐打鬧,除了他們身上有爛瘡,其他的與外界的孩子也沒什麽不同。他們臉上的笑意,甚至比外間許多大人都來得純淨,不摻雜一絲世俗煩惱。


    他們甚至比她兒時過得還要開心。


    她的童年是什麽樣的呢?


    雖然她生活在貧民窟,但隻要深處人群,就會有比較,就會有失落,貧民窟裏也分三六九等。而她們家是最下的那一等。


    她總是被人看不起的。


    而在這裏,他們都一樣。都是沒爹沒娘的孩子,都得了疫症,都將不久於人世。他們啊……是絕不會被欺淩的那一群。因為,生活已經不能更慘了。


    但他們也意識不到自己悲慘。他們隻知道有飯吃、有衣服穿,還能看到陽光,聞到花香,能活一日是一日。沒了對未來的期待和執拗,這眼下的一日日就變得鮮活和開心起來。


    陶月兒的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了一絲笑意。


    她其實並不想離開這裏,隻不過她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哎……”


    又是一聲歎息在身後響起,陶月兒撞了鬼似的轉身,才發現這聲歎息是從身後的小女孩身上發出來的。


    樹下的長桌旁,一個小女孩正在擦拭著碗筷,陶月兒認出她就是最後一個從房裏出來的叫‘阿音’的那個孩子。


    “你在做什麽?”陶月兒走過去,問她。


    小女孩抬起頭,看了陶月兒一眼,眼睛裏迸發出異樣的光彩,道:“我在給小夥伴擦碗,他們的碗好久沒洗過了。”


    陶月兒看著她手中的碗,那是一隻鐵做的飯碗,其上凹凸不平,破舊不堪。顯然用了許久了。


    陶玉兒再看看樹洞裏,樹洞天然被鑿成了一個碗櫃,裏麵雜亂無章的堆放著大家的碗筷。碗筷上濕淋淋的,似是剛才那些孩子們自己洗完後又七手八腳放進去的。雖然亂,卻也是人間煙火氣。


    而阿音身邊的碗,則是給那些空置座位的用的。


    “這些碗無人使用,為什麽還要擺出來?”陶月兒不解。


    “這樣的話,他們就好似從未離開呀。”阿音擦了擦,舉起手中的碗,說:“你看,這是阿笙吃飯用的,她牙疼的時候最喜歡咬飯碗的邊緣了。”


    陶月兒一聽‘阿笙’這個名字,沒來由的背脊發涼。再看那碗,在邊緣確實有一圈牙印。


    她突然想起黑屋裏,阿笙張牙舞抓的模樣,如果是咬在自己身上……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你說的阿笙……可是黑屋中的孩子?”陶月兒不確定地問。


    阿音大力地點頭:“阿笙確實住在黑屋裏麵。”


    “她已經死了!”陶月兒驚訝道:“這些空置的座位和碗筷不會都是……”給鬼用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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