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東方漸白,天光大亮。陶月兒跟著陌生男子穿過荒煙漫草、淺灘野渚,終於來到一扇破舊的木門前。


    這是一扇單開的木門,門上凹凸不平,溝壑斑駁,凹槽裏滿是泥土。門的兩側的牆體則用石塊堆砌,其上糊滿了泥巴,風一吹便簌簌地往下落土。


    陶月兒往來城郊多次,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破落的房舍,從外表看去,竟還不如家鄉的貧民窟。


    “這是哪裏?”陶月兒忍不住問道。


    “我家。”


    “為什麽帶我來你家?”陶月兒疑惑。


    “你不是想死麽?”男子緩緩側頭,淡漠地問她。


    陶月兒這才發現,他的側臉十分好看。鼻梁高挺,眼角狹長而微挑,嘴角始終帶著一抹冷漠而似有若無的淺笑。孤高清絕的氣質與四周的房舍格格不入。


    竟是一位玉麵綸巾的少年郎。


    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但他冷靜從容的氣度,卻比自己這個二十五歲的人還要沉穩。


    真是人比人氣死人。他不僅聲音比她好聽,容顏都比她貌美,身段、步伐、氣質更是全方位的碾壓。她身為女子,竟樣樣都比不過一個男人。實在是失敗。


    陶月兒挫敗之際,花伶又道:“每一個來到這裏的人都不會活著走出去。你,真的要進來麽?”


    男子說完,不待陶月兒迴答,便徑自推開門走了進去。半分停留等待的時間都沒給她。


    門下塵土飛揚,落在陶月兒周身,她咳嗽了好幾聲,被嗆得幾乎睜不開眼,但腳下仍是堅定而決絕的跟著少年邁進了院裏。


    她早就想死了,若能死成,也算功德一件罷。


    院子裏比她想象的還要破落。四周是一圈土堆砌成的房舍,一間臨著一間,大大小小皆不對稱。院子正中有一棵大樹,樹下放著一張可容納三十餘人的桌子,二十餘把缺胳膊少腿的椅子橫七豎八的圍在四周。少年走在前頭,順手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而後抱著柴火去了後院。


    陶月兒很難想象一個白衣翩翩的少年會住在這種地方,她舉目四望沒見著旁人,便隻能亦步亦趨地跟著少年。


    二人來到柴房。柴房的牆角躺著兩口大黑鍋,鍋邊的案板上放著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糕點,都是剛發好的麵團。


    “會生火麽?”少年蹲在靠裏的灶前,指著邊上的一口鍋問陶月兒。


    “會!”陶月兒點頭,抱著柴火蹲在地上,拿著根燒火棍嫻熟地擺弄起來,不一會兒,大火升起,鍋裏的水很快也燒開來。


    少年拿來數枚蒸屜,將發好的各色糕點擺了上去。一刻鍾後,香氣傳出,引得陶月兒食指大動。她折騰一晚上,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這會兒聞見香氣,更是恨不得將眼前的蒸籠都一起吃了!


    少年從旁拿來一個大盆,將另一口鍋中的雜蔬瘦肉粥舀起。粥裏有切成梅花花瓣形狀的胡蘿卜,五角星模樣的黃瓜,還有極少的菱形薑片,混合著肉絲蔥段一起,散發出難以言喻的美妙香氣。


    陶月兒眼巴巴地望著少年,咽下幾口口水:“我能不能……”


    “不能。”少年看也不看她,打斷她。


    他顧自在灶前忙活,直到陶月兒的口水滴在了他的鞋上,他才鄙夷的一凝眉,向旁邊挪了一步,淡淡道:“這是給人吃的,你不要浪費糧食。”


    陶月兒大急:“我也是人啊!”


    “你不是。”


    少年搖頭,道:“你是將死之人。”


    “……”


    陶月兒喉頭一緊,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反駁。她麵色發白,手舞足蹈地思尋了許久,才道:“那你就看在我快要死了的份上,讓我做個飽死鬼,行嗎?”


    “不。”


    少年的話簡潔而明了,帶著無庸置疑的篤定語氣。說著,便將蒸籠裏的糕點一一取出。


    陶月兒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那些雙色蓮花卷、玫瑰蒸餃、紫薯紅糖糕、三色開花饅頭被一個個的夾出來,花花綠綠的擺滿了一整盤。然後他一手端著蔬菜粥,一手執著糕點盤,頭也不迴地走了出去。


    “你什麽時候帶我去死?”活著實在太辛苦了,陶月兒捂著肚子喊了一聲,口水霎時淌了一身。


    少年卻似沒聽見一般,並沒有搭理她。他走到院裏,將粥盆和糕點盤放在桌子正中間,然後從大樹的樹洞裏拿出一疊鐵質的飯碗,依次在桌邊排開來,約莫有二十多隻。


    “叮呤——”少年執了一隻銅鈴,鈴聲一響,四周的房屋中響起異響,並漸漸有了人聲。很快,屋子裏便衝出來好些個孩子,有大有小,約莫十餘人。大的至多十歲,小的不過五六歲。都是沒睡清醒的模樣。他們的身上穿著破落的衣衫,身形瘦弱,裸露在空氣裏的皮膚上多長有大大小小的爛瘡。


    “梳洗過後來吃早飯。”少年淡淡說完,開始在大家的碗裏分派糕點。


    “是——花伶哥哥!”孩子們齊聲迴答,然後齊刷刷地奔著後院跑去。那裏有一口井水,可供梳洗。


    原來他叫花伶。


    真是人如其名。


    陽光下,他孤身獨立在木桌邊,和著身後滿山滿院的青蔥翠綠、花木扶疏,如花間精靈。美得不似凡人。


    而他正在做的事情,也不像個凡人會做的事。陶月兒驚訝地發現,這滿院子跑的孩子們,都是得了疫症的人,活不長了。此時再看桌旁的花伶,便明白了他那句“進來的人,便再也無法活著出去”是什麽意思——疫症會傳染,隻怕她也兇多吉少。


    但她不怕的。


    那花伶呢?他也不怕嗎?為什麽?


    一萬個疑惑在陶月兒心中升起,但花伶對她的態度十分冷淡,哪怕她問,隻怕他也是不會迴答的。


    孩子們洗漱完畢,在位子上坐下,但不是一個挨著一個,而是分散而坐。陶月兒注意到,桌上的碗裏也不是人人都有食物,其中三分之二都被空置著,隨之對應的椅子上也沒有坐人。


    “花伶哥哥,今天的早餐好豐盛呀!平……”


    花伶眼一橫,冷冷道:“食不言,寢不語,忘記我說過的話了?”


    “哦……”那孩子被他一瞪,立時閉緊嘴巴,將頭埋在碗裏,神情專注地喝粥。


    陶月兒心下一寬,發覺原來他不是僅僅對她冷漠,他對孩子也是這樣的語氣。怕是天生清冷性子。想到這裏,陶月兒卻覺得開心了些許。


    花伶走到人群中唯一一個沒有吃飯的孩子身邊坐下,然後端起碗,拿著勺子,一口一口將粥喂到孩子嘴裏。微風拂過,吹起孩子的衣袖,陶月兒這才發現,他的袖管空蕩蕩的——這個孩子,他沒有雙手。


    花伶耐著性子,將整碗粥喂完後,問他:“還吃嗎?”


    孩子搖了搖頭:“謝謝花伶哥哥,我吃飽了。”


    “嗯。”花伶拿出手帕,給孩子擦了擦嘴。他的動作緩慢而溫柔,與他冷漠的臉極為不符。陽光透過樹蔭灑下,數道光影落在花伶周身,柔和了他冷淡孤寡的氣質,多了幾分神聖的意味。


    陶月兒內心五味雜陳。看著這樣一個玉麵少年仔仔細細地照顧一群著得了疫症的孩子,內心受到了不小的衝擊。


    自己十七歲的時候在做什麽?


    相親、相親、還是相親。一年又一年,似乎永遠都在等待,等待一個男人手持柳枝,從天而降,將她帶出貧民窟。贈她鳳冠霞帔,一世安穩。


    可她到底沒能等來。隻等來一年又一年的失望,還有年複一年的老去……


    她的人生與花伶比起來,委實是單調而沒有意義的。


    陶月兒更加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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