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國國都,靖城。


    三月三日天氣新,洛水河邊多麗人。放榜之日,河水兩旁,曲水流觴,正是風雅交會之時。佳人才子分河岸而行,若互相看對眼了,便折柳枝相贈,再迴家告知父母,請媒人作聘,如此,便算喜事天成。然而,陶月兒翹首以盼等了十年,也沒等來一枝柳枝。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柳樹下。人群吵鬧了大半日後,漸漸散去,獨留下一道漿白色的身影——那是桃粉色衣裳被浣洗過無數次之後得來的顏色。破敗不堪。


    “又……沒有人看上我嗎?”


    陶月兒站在河邊,看著最後一個跛著腳的男子從身邊目不斜視的走過,最終確定了……嗯,還是沒有人看上她。


    這已經是陶月兒第十年參加三月花會了。


    十年來,阿公阿婆被她氣死,先後閉眼,臨走前還囑咐她:“身為女子,最緊要的便是尋一良家人嫁了,你當放低姿態,規行矩步,萬萬不可離經叛道,叫人笑話。”


    陶月兒自小就是個膽小的之人,沒什麽主見,對長輩言聽計從,阿公阿婆日日夜夜在她耳邊灌輸的就是三從四德那一套。她聽話了,年年都來此參會,從沒有一年落下。


    看著同行的姐妹們一個接一個的嫁人、生子,可十年過去,她還是獨身一人。


    他們都說:“你生來福薄,又錯過了最佳年紀,沒有哪個好人家敢要的。”不僅是好人家,就連不那麽好的人家也看不上她。


    她是遠近馳名的天煞孤星。生來,便克死了母親,不足月,父親也在一場不知名的大火中去世。如今阿公阿婆也走了,她真真正正做到了孑然一身,無牽無掛。


    她其實可以不必再參加三月會,但身為女子,家境貧寒,無技傍身,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兒時她有極為偉大的夢想和抱負。她曾在說書先生那裏聽聞,在海的那一邊,擎蒼州裏的雍國,以女王為尊,那裏的女兒不必成婚生子,她們與男兒一樣,擁有平等的權力。


    她幻想過有一日,能遠度重海,去到雍國,過不被人嗤笑的生活。可這一想法在五歲就被扼殺在搖籃裏——她連去偃國的錢都沒有,何況渡海?


    於是她把目光又放迴了冀州。她曾聽聞,鄰國偃國都城內,有九位學術大家,文采斐然,名震天下,皆為女兒身。她們因文采而一生生活無憂,放言一生不嫁,終生侍奉文墨。


    還有琰國,兵器鍛造大師也是女子,手下有三百男兒供她差遣,隨意唿和。


    ……


    如此種種,落在常人耳朵裏都是怪談,可在她聽來,卻覺得那才是她想要的人生。


    天地有那麽大,她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可她的家人隻讓她嫁人。


    十五歲那年,阿公阿婆重病。他們不願醫病,反而賣光了家中財產,為她裁衣梳頭,打點媒婆,想著在三月會上能被人看上,娶迴家去。一來解決了陶月兒的終身大事,二來也好多一分聘禮,為家裏減輕負擔。但一連十年,她都無人問津。


    十年過去,那些兒時美好的幻象都拋之腦後,刻在她心裏的,隻有年複一年被人無視的挫敗。如今她已經二十五歲了,錯過今年,她不可能再嫁出去了。而當年同行的姐妹已經在著手給自己的女兒準備三月三的行頭了。


    “陶月兒啊,放棄吧,就你這瘦猴兒模樣,不可能生兒子的!”河邊賣茶葉蛋的老婆子抱著重孫子,衝陶月兒招了招手,已經第十次說出這樣的話。


    十年來,老婆子見過不少沒有被人看上的女子,但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像陶月兒這樣執著。執著到連她的重孫子,都知道了陶月兒的名字,見了陶月兒一張嘴便奶聲奶氣地說:“陶阿奶,你累不累呀?你不要難過,太婆說等她做不動了,就把這個位置讓給你,你來賣茶葉蛋。賣一輩子的茶葉蛋。”


    陶月兒如遭雷劈,被人叫阿奶的痛苦甚至超過了落選的痛苦。


    想當年,她第一次參加三月花會的時候,賣茶葉蛋的老阿婆的孫子才到她的腰,還稚聲稚氣地對自己說:“陶姑姑,明年一定可以的。”


    她曾經也認為自己下次一定可以嫁出去。但是十次三月花會過後,當她被阿婆的重孫子叫‘奶奶’的這一刻開始,她真的對自己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陶月兒雙拳緊緊握住,然後放開,然後再緊握。她轉過頭,不舍地看了一眼這個承載了她所有青春的地方,最終深吸一口氣,放開了拳頭,大步離開了。


    “靖城橋,陶月兒,連年相親二十五;


    東不看,西不顧,一事無成羞羞臉。


    老姑娘,真無用,洛水河邊沒人管……”


    一群小孩兒圍著陶月兒拍手唱歌。這歌唱了許多年了,每年都變的便是第一句。從十八歲唱到了二十五歲,她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卻也習慣了。


    可今日,她卻格外悲壯。


    陶月兒住的地方在城郊,距離洛水河有不小的距離。出了崇文門再往南走兩個時辰,才是她的住所——一間泥糊的草屋。這是她的外祖父母留給她的全部家產。可眼看著已經無法住人了。


    春雨接連下了十七八日,房子上的泥土已經被衝刷得差不多,風一吹,就連頭頂的茅草也被吹走。家裏的物品在暴風雨中散落了一地,一群人拋來丟去,陶月兒撿了這個又丟了那個,一個二十五歲的大姑娘還被幾個孩子欺負得沒邊,等他們都散了,她才發現自己最珍視的書遺失了半本。


    那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本書,也是唯一的一本書。那書沒有封麵,沒有作者名諱,甚至,她也不識字,但撿來了,便是她的。看不懂也沒關係,那好歹是一本書。


    那是她黯淡無光生命裏唯一的禮物——代表著她去不到的遠方。


    如今那書被撕掉了一半,剩下一半不知去向,定是那些孩子拿走了。陶月兒氣上心頭,終於鼓起勇氣敲響了鄰居的房門。好一會兒,對方才緩緩打開了門,趙掌櫃身寬體胖,環抱雙手站在門前。他嘴唇帶著輕蔑的笑,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陶月兒,說:“你想幹嘛?”


    陶月兒原本就瘦弱,鼓起一腔憤怒才來了此處,但被他這樣一瞪,在氣勢上就弱了一大截。她所有的怒氣在這一刻煙消雲散,腆著臉道:“趙、趙掌櫃的,小、小女就是想問問,您家孫子可有拿走小女的書?”


    “小女……子?就你這把歲數,還好意思自稱小女?你叫‘老身’我都不會覺著有問題!”趙掌櫃嗤笑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這副窮酸相有多招人煩?還拿你的書?我家廁紙都比你的書值錢!滾滾滾!不然老子教你吃不了兜著走!”趙掌櫃說著舉起了拳頭,佯裝要教訓教訓她。


    “冷靜!趙掌櫃的冷靜!”陶月兒下意識抱頭蹲下,躲在牆角發抖。


    趙掌櫃見了她這副模樣,連打她的欲望都沒有了,冷笑了兩聲便“嘭”地一聲關上了門。眼不見為淨。


    預想中的拳頭遲遲沒有落下,陶月兒聽到關門聲後半晌才驚魂未定的抬起頭,經此一嚇,自己此番所為何來便全然忘了個幹淨。她見對方已經迴屋了便直起身子,拍著胸脯慶幸趙掌櫃到底還是沒有打自己。他到底還是個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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