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一掩飾意味十足的眼神還是沒能逃過秦瑄的眼睛。


    他可能讀不懂延味羨的眼神想傳達些什麽,但他和馮老卻十分熟稔。


    幾乎是在延味羨抬眼的同時,馮老將手負於身後,微眯了眼睛。


    秦瑄就站在馮老身側,捕捉到這一變化易如反掌。


    自從相依為命的養子馮銳死後,馮老表麵如常,但內心深處沒有一日不在籌劃複仇之計,在和秦瑄達成一致後更是全心係於此。


    這些年來,他掩藏鋒芒,遠離王廷,借馴馬師的身份紮根軍營,為免引人猜忌,他已不動聲色地改掉許多習慣,遇事鎖眉,負手沉吟便是其中之一,畢竟有些習慣斷不是一個尋常隻知馴馬的老者該有的。


    為了少惹是非,佯裝耳背也是刻意為之。


    隻是習慣一物非朝夕可成,年深日久更是跗骨食髓,要割舍談何容易,在馮老策劃入軍營前花了很長一段時日才勉強能將過往習慣一一拋棄。


    剛入軍營時,馮老偶會暴露出一些微小的習慣,好在都有秦瑄巧妙為其遮掩,因此就算已經數年,馮老也再未在人前出過差錯,秦瑄對他從前那些習慣也仍是了然於心。


    今次,這樣微妙的情形下,馮老莫名展露多年前的習慣,秦瑄已然驚愕,但更令他狐疑的是馮老的反應分明是在和延味羨傳信。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晰延味羨下毒的緣由。


    之前苦思不解,不過是不理解延味羨冒險下毒的動機,但追根究底也隻是在延味羨和主帥這二人身上打轉,萬萬是聯係不上馮老這一層的。


    如果有了馮老,那就等同於是撥雲見日了。


    秦瑄微微擰眉,視線低垂,撇了撇嘴角。


    馮老這般做,牽連上一個延味羨,自然是為了替他善後,杜絕後患,求一個萬無一失,雖不知延味羨因何效命馮老,抱必死之心奮不顧身,但馮老倚重信任的人,定不會畏懼權勢,貪生怕死,亦不會首鼠兩端,背信棄義。


    就算自己私心裏確是想保全延味羨,延味羨也未必願意領他的情。


    他就算要救,就算能救,最好的情況也無非是救下一個求“生”的人,但顯然,延味羨不屬於這樣的人,


    為了完成與馮老的約定,擺在延味羨麵前的路不是似是而非,但也從來不是一個可供他從中擇一的選擇題,而是一個寫好終局的必經之路,歸路即亡途,途中有的是險象環生,荊棘叵測,但一定不會有生機,寫好的終章,出發即注定。


    秦瑄拚命想由點及麵,為延味羨在主帥中毒案裏尋得一線生機,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延味羨要求的居然是替死,他不想活。


    他該怎麽做,才能讓延味羨改變主意,又不致把自己拖向旋渦?


    馮老雖一心為他,但他將延味羨隱藏得那樣好,差一點就把自己蒙在鼓裏,延味羨又直接聽馮老的調令,自己再如何示意恐怕也是於事無補。


    一步錯,滿盤皆落索,到時不僅馮老的費心布置落空,他和馮老也會有生命之憂。


    除非……他能讓馮老改變主意,放棄延味羨這步後手。


    秦瑄收斂心神,把思緒集中到眼前,但卻詫異地發現了一抹來自身旁的眼餘光,是馮老。


    馮老不知何時將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秦瑄下意識看向馮老身後,見他早已將負於背後的手收了迴去。想必,他是猜到自己已經洞悉了延味羨的身份。


    秦瑄剛想用眼神勸阻,就見馮老輕移下巴,微不可察地衝他搖了搖頭,隨後很快移開了目光,還刻意往前挪動了一些位置,不容分說的意思已經很明確。


    延味羨一身浩然,迴答完塗坤克那幾個提問就一直從容地站立著,不動分毫,不卑不亢,偶有一陣掀簾而過的風將他的衣衫簌簌揚起,但他的神色幾乎未改,他看似承認了嫌疑證物歸屬於他,但從未真正認下罪行。


    誠懇的應答,看似將自己置於險境,但反而令人生疑,倒激起了眾人的憐惜,就連塗坤克也忍不住再確認一番他的迴答有無錯漏。


    但延味羨就像是吃了稱砣鐵了心般的不識時務:“塗校尉不必再細究了,我會為自己所說的每個字負責,也是真的沒有任何想再補充的了。”


    當眾人都以為他的話應該就到此為止了的時候,誰知他又是不知死活的一句:“炊事長職分,烏頭堿,蜂蜜罐於我,不正如私會拓欽之於塗校尉嗎?校尉深陷指控時,又有多寄希望於辯駁呢?”


    言下之意,如果辯駁有用,你又因何會被卸職調查呢?


    萬葛沙環視左右,眨巴了幾下眼睛,弱弱地開口:“炊事長,要不你還是……”


    感到身旁的奇孜憋著一股勁拚命拉扯他的衣衫下擺,他咽了下口水,還是悻悻地把話說完:“再,再……想想吧。”


    念在聲音小,許是除了夥房這邊的人,沒有被其餘人聽到,奇孜趕緊叨咕了幾句作為提點:“現在什麽情形,還敢往上撞?不要命了?炊事長瘋了,你也跟著瘋了?況且你這話現在說,已經晚了。”


    萬葛沙沒頂嘴,但他覺得奇孜的話說的不對。


    炊事長向來警醒,他如果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一定不是往槍口上撞,也不是瘋了,一定是故意的。


    既知塗校尉逆鱗,還要當著他的麵點他也曾是重點嫌疑人,還被卸了職分,一定不是存心要激怒他。


    也許,這正是炊事長另辟蹊徑,於絕境處想下的一劑猛藥?雖同為嫌疑人,但誰說這不是一種同為天涯淪落人呢?


    莫非,炊事長是想和塗校尉拉近關係,博取他的感同身受,換位思考?


    萬葛沙狂壓下惴惴不安,跳動不止的心,暗自祈禱炊事長沒事。


    但他可能怎麽也想不到,這確是延味羨刻意為之,隻是為的卻不是換取同情以求饒。


    恰恰相反。


    延味羨用著冷硬的語調,說完最紮人心尖的話,然後一臉鎮靜,堂而皇之地察看塗坤克的反應,心說:那麽沉得住氣不像你啊,我話都說到這分上了,你不會還想給我找補吧?你懷疑我啊,你倒是懷疑我啊。主帥死得一點也不冤,而我,也終歸是要為馮老辦成這件要緊事的。


    在迴答那幾個問題時,他看似不假思索,在無意中暴露出破綻,但其實是刻意想讓塗坤克抓住馬腳,借題發揮,隻是為免打草驚蛇,表麵上他仍需維持咬死不認的立場。


    隻是不知怎的,塗坤克竟沒有就此大做文章,還有替他開脫的趨勢,一改平日好大喜功且自負的作派,竟沉穩了起來,當真奇怪。


    可他分明不可能有所覺察的。


    延味羨隻得再下一劑猛藥,也就是言語激將,不出意外的話,塗坤克斷不會還如此沉得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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