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塗坤克是在那麽多人裏,少有的甘之如飴的。


    他從軍,隻因為他想從軍。他認為這是最好的施展拳腳之地。


    他出身低微,但有拳拳赤心之心,縱橫疆場,誅賊寇,守山河,馬革裹屍亦不懼,哪怕不能青史留名,哪怕無一人記得他的名姓。


    戰至最後一刻,絕不背棄信仰,他也一直是這麽做的。


    這樣的人,認準了一條道,就會走到黑,最可怕的是他毫無牽掛,無所畏懼,也不貪戀功名,他隻在乎能不能實現心中的道。


    至於在這過程中會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從不是他會去考慮的,也不會成為他的阻礙。


    塗坤克和他的爭奪,現階段看是一個主帥之位,但秦瑄一開始就知道,這根本就不是利祿榮華的事。


    如果是,塗坤克早該學會那些他總是辦不到,卻對他人來說近乎本能的事了,像是阿諛諂媚,煽風點火,威逼利誘,構陷栽贓。


    這樣,兩人間的拉鋸戰也不會持續如此之久。


    令人鬱悶的是,塗坤克從未自詡君子,但行事從不偷奸耍滑,向來直來直去,倒是難得的正派。


    他恪守原則,不玩陰的,似乎也像一種挑釁。


    他是想證明,憑真本事,他也是整個軍營裏能力最出眾的,不輸任何人。


    這正是他看得起塗坤克的很重要一點原因。


    他的好勝欲和野心都不加掩飾,想得到什麽,不像旁人深埋於心,都寫在臉上。


    想要什麽,拚了命也要得到,但也不會不擇手段。


    他不過是想證明自己的價值,做一個強者。


    都說道不同者,不相與謀,但似乎所求太過一致,也注定做不了朋友。


    他本無意於主帥的位子,但因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風口將他推到了眼下的境地,這個主帥,好像是不當也得當了,否則對不起鋌而走險這一遭。


    他誌不在主帥位,也必得先當上主帥,才有未來。


    塗坤克不甘屈居人下,也想借主帥之位更進一步,大展宏圖。


    兩人求的,或許都不是主帥的虛銜,但落在實處,還就是這個位子。


    然而以塗坤克的性子,一定不會相讓。


    在諸將威壓,醫師遼因見證下,他的計劃推進得不那麽順利。


    調查陷入了瓶頸。


    他也沒機會和燕祿道明一切。


    其實就算真的有這個機會,燕祿也未必願意聽他解釋。


    所以他才會想到諜作。


    燕祿寧願和諜作抱團,用他們挾製自己的下一步動作,也不肯無條件地站在他這一邊。


    這讓他開始思考一個問題。


    燕祿那裏他不擔心,就算現在僵持不下,他也不認為燕祿會推他出去送死。


    其實隻要漢人諜作不亂說,他還是能在這件事裏全身而退的。


    隻是這樣一來,就免不了要和那群諜作合作。


    在夥房跟隨眾將領去查線索時,秦瑄權衡輕重,作了很長時間的心理鬥爭,才終於下定決心。


    這世上,本無既定的朋友,也無既定的敵人。


    再說本來,他就和尋常的突厥人不同,他對漢人,也並非那麽的深惡痛絕。


    暫時的合作,不是不可以。


    隻是他本以為,諜作們急於脫困,當他提議合作,一定會和他一拍即合。


    為了取信於他們,不惜自爆身份。


    但不想,他有心獻出誠意,他們竟一口迴絕,說是沒有聽的必要。


    這麽有恃無恐,真以為有燕祿護著,就一點危險也沒有了嗎?


    天真,狂妄,無知。


    他真有些看不懂這群諜作的把戲。


    算了,他也不是非和他們合作不可。


    秦瑄轉身就走,朱冀忙說:“副將這是誤會了。”


    “我誤會了嗎?”秦瑄偏頭道:“引路人適才的話,難道不是在婉拒?”


    盧雲琛走上前,忍不住笑了一聲,道:“副將草率了不是?”


    在秦瑄不明所以的迷惘表情下,他接著說:“阿史那瑄。”


    秦瑄驚訝地微微張口,隨即反應過來為什麽對方剛才會出言打斷他的話了。


    “你們早就知道?怎麽會……”


    見時機差不多了,沈亭修也走過來,說:“副將是王室中人,沈某機緣下曾聽燕參領提及。這對我們來說,早就不是什麽秘密。”


    秦瑄聽別人說話時不隻會聽字麵意思,通常也會邊聽邊思考,他很快反應過來,聽出弦外之音,以為他們是嫌這份誠意太輕。


    畢竟,用別人有的作為交換,實在看不出什麽結交的誠意。


    “閣下的意思是,還信不過我?不妨直言,把條件提出來,我自會考量。隻要不涉及軍事密要,我都答應。”


    “我們所求,對副將來說不難。”沈亭修直言:“我們可以幫你。事成之後,放我們安全離開。”


    秦瑄早就猜到,也就沒有多說什麽:“好。”


    他們實施的破壞都不算嚴重,且也間接助了他一臂之力。


    反正馮老早就傳信給了昔年禦前統領馮銳的親信,這支部隊遠離王後眼線,會想辦法把戰局情況呈報可汗。不出意外,援軍不日便可抵達。


    他們知之甚少,放他們迴去,隻不過是讓一切迴到原點。


    反正死了這幾個諜作,也會有別的,敵方將領也多有後繼之輩。這場仗,沒那麽快結束。


    沈亭修確實沒想到秦瑄答應得這麽幹脆,因為這個條件雖然對他來說很容易辦到,但要真正作出這個決定,也不是件輕鬆的事。


    要放走本已是待宰的羔羊,放走對自己有威脅的敵人,一般人可做不到。


    但不管秦瑄怎麽想,他們能順利離開軍營就好。


    預想中難纏的談判似乎也沒有必要了。


    “說說吧,副將有什麽用得著我們的地方。我們,但憑安排。”


    秦瑄剛要開口,盧雲琛示意他等一下:“在此之前,我還想問副將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副將當然可以敷衍,但如果副將誠心想讓我們相幫,還請如實告知。”


    “很重要?”秦瑄覺得現在的情勢十分關鍵,並不想浪費時間,如果不是很重要的,非答不可的問題,他認為能省則省。


    盧雲琛用眼神示意不遠處的何翊雲和尹從睿,並道:“來帳簾這邊盯著。”


    塗坤克那裏,還不知道是什麽情況,也不知他們何時返迴。


    然後他把副將和沈亭修都拉到裏側。


    “什麽問題?”副將直接道。


    盧雲琛和沈亭修對視一眼,然後看向副將:“不瞞副將。就算副將沒來,我們也本欲設法和副將見麵,談這個交易。副將的處境,我們都有想過。現在最棘手的其實還有一點,就是……”


    他為難地說:“燕參領那裏。”


    秦瑄麵色瞬間變得難看,他自然也清楚這點。


    在他的全盤計劃裏,燕祿會和他對立,他早就想過。


    隻是,對於其他任何變數,包括諜作攪局,他都不懼,總有解決之法,頂多就是複雜一點。隻有燕祿,他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看副將不發一言,盧雲琛以為他表述得不夠清楚,於是進一步說:“燕參領現在和副將離心,恐怕不會讓副將如意。所以我想知道副將密謀毒殺主帥的始末,再由我們出麵,助你與燕參領破冰。”


    聽到這話,帳簾邊的尹從睿拉了一下何翊雲的衣袖,得意地覷了他一眼。


    他早說這事沒那麽簡單,副將殺主帥可能有隱衷吧?


    連盧隊都這麽認為。


    不然,他不會這麽問。


    何翊雲翻了個白眼,小聲道:“副將說什麽了,你這麽激動,沒準兒就沒什麽不得已呢?”


    秦瑄沉思中打量了一下引路人和沈姓公子的神情,他們應該是出自真心的,會這麽問也真的是出於想幫他。


    他緩緩開口:“關於這件事……”


    尹從睿嬉皮笑臉地提醒道:“副將你是不是想說這件事情說來話長?沒事的,你可以長話短說。有我倆在門口守著,有人來了會示意你們的。容你說清楚事情的時間還是夠的。”


    何翊雲捂著嘴偷笑。


    秦瑄剛醞釀好的思緒和情緒突然被破壞。


    沈亭修嚴正地盯了尹從睿一眼,示意他噤聲。


    這場合,你覺得適合開玩笑嗎?


    尹從睿悻悻地扭迴了頭,不再偷聽盧隊、將軍和秦副將的談話,和何翊雲一起,專注盯起營帳外麵的動靜。


    “那啥,秦副將,你別理他。他這人就這樣。你習慣了就好了。”何翊雲見縫插針,尋機安撫了一下。


    如果他沒看錯,秦副將剛才原本麵色深沉,後來一秒破功,差點笑出來,滿臉都寫著無奈。


    如果副將忘了怎麽概括事情始末,那尹從睿的罪過可就大了。


    他不得不替自己這個“混賬”兄弟兜著點。


    尹從睿傲嬌又不失幽怨地掃了何翊雲一眼。


    就你會說話是吧?


    何翊雲裝作沒看見,沒理他。


    可氣又有點可愛的隊友,除了寵著還能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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