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秦瑄生母忌日的一天,因為王後嚴令不準人私下祭奠,所以秦瑄隻能和以往一樣,謄寫祭文聊寄對亡母的哀思。


    他帶著筆墨宣紙,坐在馬廄外側,邊寫邊念。


    馮老過來看到了宣紙上的內容,看出寫的是祭文,又想起小家夥說過他的生母是漢人,在他出生後不久就自戕了,所以猜到今天是他母親的忌辰。


    他本來想問,為什麽不正兒八經地在靈位前擺放些瓜果貢品,好好祭奠你的母親,但他很快想到因為小家夥的母親是漢人,在異邦沒有根係,肯定會受到王後的打壓,連名分也沒有,何來的碑位呢?


    他想安慰小家夥,於是輕聲說:“若你母親在天之靈,知道你小小年紀就這麽孝順懂事,一定會感到欣慰。”


    秦瑄寫字的手頓了一下,他放下筆,眼裏泛起淚光:“若有朝一日,我能為母親正名身份,堂堂正正地祭奠她,就好了……”


    “可惜你的母親是漢人,否則王後怎麽施壓,可汗也沒有理由不給她一個名分。”馮完替小家夥的漢人母親感到委屈,但他也明白在突厥,在王宮,這也是無可奈何。


    秦瑄吸了一下鼻子,忿忿道:“豈止因為母親是漢人,更因為她是上不得台麵的戰俘,生死不能自控,意願不能自主,才會任人輕賤。”


    “宮人仆從都在私下議論,說她身份低微,玷汙了王室血統,若非王後悲憫仁厚,這裏根本不會有我的容身之地。但我知道,王後從來都不喜歡我,終有一天這裏也不再能容我。”


    馮完剛想勸慰兩句,但有兩個字卻像直衝他的天靈蓋,戰俘!


    他第一次將小家夥的生母和馮銳跟他提及過的那名漢人戰俘聯係起來。


    他的義子因為撞破了王後蠱惑慫恿,間接殺害一名得可汗寵幸的漢人戰俘女子而被構陷滅口,莫非小家夥就是當年那個僥幸逃過一劫的嬰孩?


    馮完激動地抓住秦瑄的手臂:“小家夥,你剛才說什麽?”


    秦瑄不明所以,但看懂馬博士目光灼灼,嚴肅認真,隻好想了一下,不過自己剛才說的話多了,不知他問的究竟是哪一句,於是機械而又僵硬地重複了一遍最後那句話:“我,我說……王後從來都不喜歡我,終有一天這裏也不再能容我。”


    “不是,不是這句,上一句!不對,你剛才說你母親是什麽?”馮完急於求證,按著秦瑄肩膀的手微微用力。


    “是戰俘……”


    秦瑄暗自奇怪,懂馬博士的耳背不是裝給外人看的嗎,怎麽和他說話也開始犯病了,不會真的耳背了吧?


    馮完麵色鬆弛下來,但沒有立即說話,秦瑄懷疑他是因為耳背沒聽清,就靠近他,放大音量,又完整地重複了一遍,:“我母親原是一名漢人戰俘。”


    馮完鬆開抓住秦瑄肩膀的手。


    對上了,都對上了,小家夥就是當年尚在繈褓中的嬰孩,他的母親就是被王後秘密害死的漢人女子。


    他差點忘了,小家夥是隨母姓秦。


    馮銳提到過,那個漢人女子也是姓秦。


    年深日久,記憶都變得有些模糊。


    如果不是因為今天是那漢人女子的忌日,小家夥提起他母親,他不知何時才能迴憶起來。


    馮完沒有浪費時間去傷春悲秋,他很快平息了起伏的心緒,說:“秦瑄,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曾有一個義子。”


    秦瑄的記性很好;“當然。懂馬博士說過,您的義子銳,曾是忠心護主的禦前統領,掌萬千士卒,是這王宮裏的守護神,隻可惜天妒良將,英年早逝。”


    懂馬博士很少這麽鄭重其事地叫他的全名,所以他迴答得也很慎重。


    馮完又問:“那你就沒有好奇過,為什麽他在我口中這麽好,宮裏卻無人談論過關於他的事跡?”


    “是,是因為您的義子他英年早逝,讓人惋惜,大家怕引起傷懷,故而絕口不提?”秦瑄天真地揣測道。


    “什麽惋惜、傷懷,他們是不屑提起。”馮完滿腔的憤懣,但隻能強壓,他看向秦瑄,拋出一個問題:“你知道,我義子他為什麽會英年早逝嗎?”


    秦瑄沒有脫口而出“意外、疾病”之類無端的猜想,因為他注意到了懂馬博士眼底的鬱結和哀傷。


    難道,馮銳統領的死並不簡單,是另有隱情?


    麵對懂馬博士探尋的目光,他沒說話,搖了搖頭。


    馮完搬過凳子,坐在小家夥身邊,把發生在馮銳身上的事原原本本地講給他聽,但沒有明說,隻是說給他講個故事,其間沒有提到馮銳、王後和漢人女子。


    ……


    最後,他說:“秦姑娘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無人能為她主持公道,可憐尚在繈褓中的孩子……主事總管本該有個光明的前程,隻因撞破了王氏的秘密,被她密謀誣陷至死,身後名也無法保全。不了解真相的人隻道他是利欲熏心、中飽私囊的家賊,把他列為前車之鑒,想到他隻覺晦氣,根本不屑提起他。”


    透過秦瑄震驚的眼神,他知道心思玲瓏的小家夥已經結合自己話裏的重要線索,聯想到了一切,他直言不諱地說:“故事裏的主事總管,是我的義子馮銳,王氏就是王後,秦姑娘是你的母親……”


    沒等懂馬博士把話說完,秦瑄接了下去:“故事裏的繈褓嬰兒,是我……”


    馮完知道在小家夥看過的那麽多話本故事裏,他講的這個故事不是最出彩的,人物不算多,情節曲折然而並不離奇,但這個故事一定是讓小家夥最有感觸的。


    因為顯然小家夥已經聽懂了這個故事,因為他本也是這故事裏的一個人物,身處於故事之中,怎能不動容?


    馮完就像平時講完故事那樣,照例問他:“故事聽完了,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馮銳統領是個好人,他也很無辜,不該落得如斯下場。可惡的是王後,他害了我母親,還用卑劣的手段將目擊者滅口,隻手遮天,胡作非為……總有一天,我會憑自己的力量為母親討迴公道。”秦瑄沒有再隱晦地借用故事裏的名字代指,毫不避諱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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