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收網


    沈亭修眉間微蹙,煩亂地甩開了燕祿緊緊攥住不放的手,原地顫悠了兩下,細呷了一口酒,就像是自覺失言,刻意在遮掩。


    他似是恢複了一絲清明:“有些事,不好胡亂揣測的……”


    接觸到燕祿不甘的目光,他又強調:“幾個弟兄都已經交代了。況且這片山野,猛獸襲人也是有的,在迷霧中無法辨明方向同樣在情理之中。”


    最後,沈亭修放輕了聲音:“極有可能,他們隻是被瑣事纏住了,不日便會返還。”


    燕祿盯了他一會兒,卻兀自笑了:“若是化險為夷,絕處逢生,怎會遲遲未歸?軍務在身,能有何瑣事羈絆?沈小郎君莫不是在說笑……這番說辭,你自己可信否?”


    “一開始,你全然不是這麽說的,轉變如此之速,是有何顧忌?但說無妨,我以全軍指揮之名起誓,定保你無虞。”


    沈亭修像是下了好大決心,剛要開口,又歎氣搖了搖頭,把話咽了迴去,欲言又止,形容閃爍。


    他慌張地飲了一口酒,因為喝得急,滲出的酒漬沾濕了半邊臉,他一邊擦拭一邊說:“不是我信不過燕指揮,隻是方才著實是醉了,胡言亂語,衝撞了您,所說的話作不得數,指揮也無需再深究了。”


    說完,沈亭修沒有告辭就徑直往外走,急切地想離開這片本就不屬於他的篝火。


    燕祿先一步攔住了他的去路。


    看沈小郎君顧慮重重的樣子,想到他剛才不經意間接下的話,燕祿覺得他不是善於偽飾,就是一定知道什麽。


    雖然和沈小郎君相交甚淺,但他分明隻是一介視財如命又貪杯的商賈。


    商人重利輕別離,放著可以立功的機會不爭取,一定是有更為珍視的東西。


    但要說他是擔心推翻失聯原因的言論一出,會牽連自己的表親和其他一同參與了搬運木材的人,燕祿是不信的,唯一的解釋隻可能是……


    沈小郎君十分惜命,不願冒險作賭,卷入血光紛爭中。


    他不信如果供出了實情,自己能保全他的身家性命。


    這樣的人,隻可利誘,不能威逼,且要給足安全感,讓他覺得身後有萬無一失的後盾,才能令其放下戒備,成功撬開他的嘴巴。


    燕祿招招手,原先坐在篝火邊的幾人就全部起身,出動,裏外合圍了沈亭修。


    見被惡意阻攔,大有要逼供的意思,沈亭修變了臉色,慍怒道:“不過多討了幾碗酒喝,燕指揮不會這麽小氣吧?這是做什麽?”


    見手下人步步緊逼,靠沈小郎君越來越近,燕祿一抬手,止住他們繼續聚攏,說:“沈小郎君是營中貴客,不得無禮。”


    他笑眯眯地看向在人群逼仄中左右無措的沈小郎君,說:“那幾壺青稞酒就當是為你我二人今日結識助興了,如果沈小郎君看得起我,願交我這個朋友的話……也但願小郎君不會敬酒不吃,吃罰酒。”


    這話其實說得隱晦,但結合燕祿陰冷恐嚇的語氣,不難聽出他是在借酒作喻,壓根不是在說喝酒的事,而是巧妙地又將話題繞迴到了巡衛長一眾失聯真相上。


    沈亭修插科打諢了一句:“有好酒誰會不吃呢?燕指揮這話真是折煞沈某人了,什麽看得上看不上的,能和燕指揮以友相稱,是某之幸。”


    隨後,他識趣地說:“燕指揮是想知道更多有關巡衛長的事?”


    燕祿沒說話,連點頭也沒有,就那麽麵無波瀾地平視著沈小郎君。


    這句話,他已經等得太久了。


    “在坦誠之前,我隻想向燕指揮討一樣東西。”沈亭修率先說。


    燕祿知道他所求,也幹脆道:“你想要一個承諾,一個能讓你口無遮攔之後仍能活命的承諾。放心,我會讓眾人散去,你隻說與我一人聽,出了事,沒人能往你身上潑髒水。”


    “至於我,隻要能查明真相,願為此不惜一切代價,承擔所有罪責。沈小郎君若是知無不言,這份情我會記下,不會陷恩人於不義。”


    沈亭修麵色緩了緩:“這可是燕指揮自己說的啊?”


    完美的替罪羔羊這不就入網了嗎?


    這樣一隻秉持著忠信節義的無辜羔崽,都有些不忍心下手了呢……


    要怪,隻能怪你被狹隘的忠義所蒙蔽,奉錯了主人,成了掀起不義紛爭一邊的劊子手。


    若你不是蠻族軍營的指揮,無關於戰爭,或許,殊途亦能同歸,我們,會成為朋友。


    燕祿屏退了其餘人等,淡淡道:“現在已無後顧之憂,沈小郎君可以說了。”


    沈亭修看向不遠處的物資車,說:“誠如你所懷疑的,一開始,我也覺得他們失蹤得蹊蹺。迷霧殺人完全是子虛烏有,再說山中猛獸數不在多,當時已經來到山腰,天色已明。”


    “幾個砍樵人盡皆安全,可以說是因為熟悉地形,持有火光,但巡衛長一行隨身帶有兵刃,又訓練有素,走失一個還說得過去,怎會無一人返還呢?”


    “說下去。”沈小郎君說的,燕祿完全讚同。


    “我隻說我看到的。我和表親一行人會合時,他們已經脫險了。聽我那表親說,確實聽到了怪叫,還看到了鬼影,他們本能地以為是山間猛獸,但其實當時嚇得直打顫,沒人敢往迴看。”


    “等他們迴過神,巡衛長和那些士兵就離奇失蹤了。用我表親的話來說,那些野獸就像是衝著巡衛長他們去的,對他和一起砍樵的弟兄,倒是沒有窮追不舍。”


    沈亭修疑惑地說:“野獸的話,又怎麽會刻意區分哪些是可獵殺對象,哪些是可以容情的對象呢?除非……”


    所見所聞講到這裏,沈亭修覺得可以點到為止了,所以他沒有再往下說。


    燕祿胸腔起伏,接著他的話說:“除非,襲人的不是野獸,是人,而且……”


    他眼中殺意凜冽:“是敵人……”


    沈亭修瞳孔微微放大,用手咬了一下自己的右拳,故作驚訝:“指揮的意思是說他們是那邊的?”


    他沒有明說,但燕祿沒有反駁,算是默認了。


    “我也是星夜從他城趕來,破曉時分才上山。但一路上也聽說了最近城裏不太平,說是剛打完一仗?”


    沈亭修開始倒苦水:“天子昏庸,苛捐雜稅繁冗,又重農抑商,閉塞貿易,政權也已動蕩,身為商人,沈某其實舉步維艱。”


    “說到底,這世道誰主沉浮,百姓所圖不就安樂二字?素聞異族民風淳樸,律法開明,本以為你們的軍隊進駐城中會換一片氣象,不想仍是幹戈難斷。”


    “我早說過,凡有利可圖,都不會拒。我雖是中土子民,也不想守著大廈將頹,隨之傾覆。能選的話,我其實希望你們贏。縱是占據一城一池,其中百姓終是受益了,好過讓他們在這亂世蠅營狗苟,看不到出路。”


    燕祿有些動容,感慨地說:“你們中原皇帝和那些沐浴皇恩的文臣武將,公侯子爵,可不一定這麽想。就算是百姓,也不一定都如你這般想。戰,總是避不開禍的,倦鳥到了日暮時分也會記掛著歸巢,因為那是它們斬不斷的依戀所在,就算是瀕臨毀損了,也不會舍得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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