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雲琛和敵方的夜巡隊正麵遇上的時候,沈亭修就潛藏在不遠處的一個分岔路口,其實是他先發現夜巡隊的蹤跡的。


    一開始,沈亭修的打算是避開夜巡隊,盡快聯絡上盧雲琛及其隊友,把他們安全地帶迴去,不主動接近夜巡隊是念著一炷香的約定,不想與之纏鬥,引起不必要的衝突,加上他並沒有混入其中換取情報的想法。


    主動和夜巡隊搭話,自爆喬裝身份以引起注意,在他看來並不明智,夠直截了當,但始終不穩妥。


    因為如果換作他是敵軍,在戰局這麽關鍵的時候,定會高度戒備,不會輕信任何一人,反之,任何一個有主動接近意圖的人都會被列為可疑之人。


    沈亭修第一時間就猜到了盧雲琛的意圖,他是想混入敵營騙取對方的信任,順藤摸瓜找到據點所在。


    在當時的情形下,他無法向盧雲琛傳達終止任務的指令,也不能給他任何提示,連露麵都不行,隻能小心翼翼地在後麵跟著夜巡隊。


    雖然他不讚成盧雲琛這種任意妄為且冒險的做法,但不得不承認,他在喬裝前是做足了準備工夫的,不隻是表麵穿著上的模仿,就連砍樵人走路的姿勢,做工時用山音唱歌的習俗,包括當地山民的口音都學得惟妙惟肖。


    要不是他和盧雲琛太過熟悉,也是初次認識盧雲琛的話,很有可能也會和夜巡隊那幫人一樣,把他錯認成一個地地道道的砍樵人。


    時不時蹦出來的粗野鄉音,楞是把他嚇了一跳。


    他認識的文丘,文雅矜持,卓爾不群,一向沒有什麽架子,但確是不曾見他說話語速這麽快,又透著粗獷蠻橫的,就像他本就是這樣,生於斯,長於斯,就是一個疲於奔命、胸無點墨的砍柴的。


    一時間,沈亭修很難將以往和自己交心若水,杯酒言歡的文丘和眼前這個不拘小節的粗莽青年重疊起來。


    夜巡隊再加上盧雲琛,行進不算快,在達到盤山路口時,沈亭修依據他們的行進路線在腦海裏草草繪了一張曲折縱橫的地形圖,推測他們的目的地不是在半山腰就是在山腳靠近洞口的地方。


    之後,沈亭修沒再尾隨夜行隊,先去探查了半山腰,排除了半山腰之後直接前往了位於山腳的洞口前的樹林,火光微弱,洞口前還有士兵把守,依稀可見林中大片人影,這裏顯然有軍隊駐紮。


    營帳裏兀自安睡的不知是誰,但不是每一頂帳前都有人值守,按正常邏輯推斷,值守人數越多,輪值時間越長的位置越有可能是軍銜高的將領所在之處。


    沈亭修藏在洞口附近的一棵高大樹木上,用枝幹葉片掩飾身形,順便借著月光俯瞰下麵,可以將整片林子盡收眼底。


    因為距離隔得遠,他雖注意到了那個山洞,但看不清裏麵,不一會兒,盧雲琛也跟著夜巡隊到了他們的大本營。


    緊接著不久後,沈亭修就看到他們在井然有序地從山洞裏轉移物資,盧雲琛又和其中一名副將說了些什麽,他聽不太清,後麵隻聽到那個副將點了一撥人跟著盧雲琛又出了林子,隨之搬運工作也暫停了。


    當時盧雲琛和副將說話時,還用手指了指山洞的方向。


    他離洞口近,又是以引路的砍樵人的身份,看夜巡隊的領頭和那個副將也沒有對他起疑的意思,說不定他已經探聽到山洞裏儲存的是什麽了。


    而盧雲琛一走,副將就指揮手下的士兵停下了手頭的工作,還加強了洞口的防守,像是在等盧雲琛帶迴什麽。


    他一個砍樵人,能帶迴什麽呢?


    沈亭修沒再多想,直接去了離洞口最近的一個位於半山腰的密林,之前經過那的時候,他注意到裏麵藏了許多剛砍的木材。


    盧雲琛還用唱山歌的方式和幾個隊友接上了頭,看樣子是要請他們幫手,一起送木材迴營,之後敵方來監察搬運進程的幾個人也來了。


    此時距離一炷香已經過去兩個時辰了,但盧雲琛似乎已經醞釀了一個計劃,這個計劃應該和軍備物資有關。


    運木材,是想作掩護物資之用,順便拖延時間嗎?


    僅是拖延的話,根本沒必要驚動其餘幾個隊友,他一個人在運送途中借故生事,延緩轉運即可。


    後來聽盧雲琛明裏暗裏把話頭引到“火”上,沈亭修才知道原來他是想一舉毀了那些軍備物資,木材大概率是為了助燃。


    但敵軍為同意等他運來木材再進行轉運的原因,恐怕不隻是想掩護物資那麽簡單。


    沈亭修隱隱覺得和山洞裏的東西脫不了關係。


    如果敵軍想要秘密轉移不留痕跡,一定會掃清山洞裏的東西,貿然焚毀會引人注意,最好的辦法是加以利用。


    如果,山洞裏的東西恰巧也能掩護物資的話,這一切就能解釋得通了。


    因為僅靠山洞裏的東西,數量不足以掩護所有物資,所以盧雲琛提議用木材補充才會得到對方的一致同意。


    但盧雲琛豈會平白幫敵軍做嫁衣?


    定是因為其間有助於他實行計劃的地方。


    木材是為了助燃的話,山洞裏的東西極有可能也是助燃之物,類似草皮、衣物之類。


    摧毀軍備物資的確可以重挫敵軍,他們等待友軍來援的空檔,正是我軍直搗黃龍的好機會,但要想放火就需要一個契機,趁亂才好下手,也便於之後能全身而退。


    盧雲琛目前最緊要的問題除了成功運迴木材,就是要想好如何在敵軍陣營裏引起一場不小的混亂。


    沈亭修覺得這個計劃少他不行,因為製造混亂是整個計劃中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環,盧雲琛和隊友頻繁打啞謎,也不知他們是否獲悉了盧雲琛的意圖,明確了下一步的行動,一旦他們帶著木材迴了營,對方便會立即開始轉運,幾乎沒有可以製造混亂的時間。


    那麽,混亂就隻能在迴營前就開始。


    這點,步步推斷而知的他都已經想得那麽清楚,盧雲琛是布局的人,一早就該想到,但現在卻遲遲沒有動作,是在等什麽……


    是在等他現身?


    不應該啊,他引以為傲的追蹤術,從未有失手。


    就在他猶豫要不要露麵時,盧雲琛已經帶著隊友和一眾兵卒往山下的方向走去。


    沈亭修發現盧雲琛刻意在繞遠路,而且走得很慢,期間時不時會和那些士兵閑聊幾句,最後在一處密林前駐足不前了。


    此時,山間升騰起薄霧,霧氣逐漸籠罩四野,模糊了視線,連他們持有不多的火把都竄動了幾次火星,有暗下去的趨勢。


    跟著不久,沈亭修就聽見盧雲琛和幾個隊友你一言我一語編了出駭人聽聞的林中慘案,說得煞有介事,什麽妖風四起,馬車被掀翻,野獸分屍,死不瞑目,頭蓋骨倒插在地上……


    因為氤氳霧氣的渲染烘托,對方幾個不禁嚇的小士兵都打了寒顫,有的還在倒吸涼氣,都覺得眼前的密林裏有邪祟作亂,入則命喪黃泉,大兇,去不得。


    沈亭修嘴裏塞了根狗尾草,躺在草叢裏,聽完了一整個驚悚故事,微微扯動了一下嘴角,心想:小兒科,也就隻能騙騙那群慫包了。


    順便在心裏吐槽了一下自己派給盧雲琛輔助的那幾個得力下屬,看來平日裏沒少摸魚看懸疑話本啊,要是再把控一下忽悠人的分寸就更好了。


    什麽頭蓋骨倒插,肢解,四肢紛飛。


    笑話,野獸吃人,還會吐骨頭?


    是從什麽話本裏認識的精致挑食野獸,還挺講究。


    但他吐槽歸吐槽,很快他就反應過來,盧雲琛編驚悚故事不是在拖延時間想製造混亂的辦法,他分明已經在開始製造混亂。


    表麵上看,盧雲琛是想延緩對方歸營的時間,但要想拖延,最省力的辦法其實是毀掉木材,這對背負木材的幾個隊員來說再容易不過,那幾個士兵見木材損耗,無法交差,一定會折返補充木材。


    現在霧氣四起,天色未明,是甩掉那些蠻夷兵最好的時機,山林裏地勢崎嶇,陡坡、岔路密布,盧雲琛一隊又沿路勘探了那麽久,想脫身還不簡單?


    至於軍備物資,毀不了,拖延這麽一段時間也夠了,士兵迴營通稟木材損耗再重新搬運木材的工夫,他們借繩索下山迴軍營調兵追擊也不是不可以。


    盧雲琛要是意識到已經過了任務限時,仍不放棄木材搬運,一定是鐵了心要毀掉那批軍備物資。


    不是為了拖延,那他不讓蠻夷兵入林迴營就隻有一個原因……


    他是不打算讓他們迴去。


    這便是盧雲琛想要製造的混亂。


    接下來,當然就是嫁禍,賊喊捉賊。


    嫁禍給誰,當然是漢軍。


    這是玩的一招置之死地而後生,金蟬脫殼。


    當敵軍懷疑營中混入了漢軍的細作,那場麵,一定夠混亂。


    下麵的一幕也驗證了沈亭修的推測。


    當他看到盧雲琛和隊友合作成功掩殺了蠻夷兵,盧雲琛還從其中一人身上取下了一枚特製玉令,就大致窺見了計劃的全貌。


    他隨即也想到,盧雲琛此舉除了為引起混亂,應該也是為了替自己現身解決麻煩。


    看到盧雲琛作勢抬起右手劈向自己左臂時,沈亭修的心跳都漏了半拍,直覺告訴他這很有可能也是盧雲琛的設計,想要激將自己現身,但他還是沒有刹那猶疑,點燃火把大步走了過去。


    如果真是計,他也認栽,雖然他本想一直處於幕後,借機考察盧雲琛率隊執行任務的水平,但有的險,他不願冒。


    如果盧雲琛當真存了自殘左臂偽造傷勢,換取敵軍信任的心思,他絕不會允許自己人作出這麽大的犧牲。


    哪怕僅有一絲可能,也不行。


    何況這是文丘,在他心裏,不同於其他任何人。


    事後沈亭修自省,如果換作是朱冀,換作何翊雲或是尹從睿,對他用這招不算高明的激將,他怎麽也不可能上鉤。


    雖說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是他對一眾將士的許諾,但之於文丘,他應當再添上一句,“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


    在遇到盧雲琛以前,他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風月不動聲色,萬古如常年。


    遇到盧雲琛以後,他很難再迴憶以前一個人的戎馬生涯,因為他不敢想象,沒有文丘的朝暮,該有多寂寥啊。


    從前,他滿心隻以霍去病為目標,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就已是最高的願景,但有個人懂他的琴,懂他殺伐劍意背後的彷徨,說“等到四海升平,盛世初現,良仲當做一個遠行客,詩酒華年,才不負少時心願。”


    他當真了。


    做一個遠行客嗎……


    如果是和文丘一起,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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