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幾日,唐都就變了天。


    當權者仍是當今天子,除了這一點,朝中的暗流湧動更勝從前,安史之亂的餘溫還未褪盡,主謀悉數被斬殺,株連九族,其中牽連涉事或是無辜受累者不計其數。


    天子向來多疑,凡是有一點苗頭都會提前扼殺,對於那些亂臣賊子更是寧枉勿縱。


    織造寧府的大當家寧遠掌管全國絲織品的製造和流通,誠信經營,童叟無欺,在民間聲譽極好。


    但寧遠為人清流,守正不橈,不善官場交際,心直口快,做事迂腐,因此在朝中樹敵眾多。


    寧遠堅持自己的正道,眾人皆濁他獨清,本以為不卷入朝堂紛爭,不與惡勢力浮沉便能置身事外,獨善其身,也保全自己的家人和事業,不想他早已置身在政局的滔滔漩渦中,不容他單方麵抽身,恩怨自己會尋上門來,是非鬥爭難以躲閃,避無可避。


    寧遠自詡謙遜,與人為善,待人寬和,不汲汲於名利,不惹事生非,不想落在有心人的眼中,不過是認為他虛偽做作,不通世情、不知變通,也許可以稱得上一個好人,但絕不適合在官場中生存,更遑論晉升,討得聖上歡心了。


    因此,寧遠雖有一定的政績,在織造一技上頗有心得造詣,於織造坊的統籌打理上也有條不紊,頗有商業頭腦,被陛下委以要職,但這無非是皇帝賞識他的才華,知人善任罷了,不代表分外的青眼。


    當所謂的忠臣不明聖意,引起了皇帝的不滿甚至是猜忌,這樣的忠誠落在皇帝眼裏隻會變成“愚忠”,而皇帝也會理所當然地對他失去信任,認為他難當大任。


    當他開始在無意中阻礙了皇帝分權製衡的籌謀,便相當於成了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成了一塊砧板上的肉,而向來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無論這個要死的臣子是真忠還是愚忠。


    其實忠與不忠,自己是否深信不疑,他人是否這樣評價並不重要,起關鍵作用的從來都是聖意,是天子之心。


    帝王之責重若千鈞,心中有諸多計較,考慮的盡是關乎天下存亡、民生福祉的要事,諸多籌謀也隻能徐徐圖之,暗暗進行。


    天子心似深海,難以揣度,朝堂中的暗中角力、爾虞我詐、追名逐利之舉他並非不知,相反,正是因為深知其中的利害關係,身為一國之君不得不計謀深遠,諸方考量,關鍵時刻,棄車保帥也是不得已而必須為之。


    這並不是簡單的孰是孰非、是非功過可以一語概括的,而國君本就握有生殺予奪的大權,隻要是他認為值得的,無需向臣子解釋緣由,更無需理會流言非議。


    寧遠身犯謀逆重罪,織造之職被奪,寧府滿門被屠,尊榮不再,表麵上看來兵器商林府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坊間傳出流言,林府借兒子與寧府聯姻,拉攏關係,實際上是林府大當家林起衡為除政敵采取的迂迴政策,是權宜之計。


    林起衡的真正目的是趁寧府疏於防範之機栽贓嫁禍,永除後患。


    畢竟,林起衡與寧遠不睦,在朝中多次政見不和早已是人盡皆知之事。


    本來,林恣少年英武,寧敞秀氣靈動,該是佳偶天成,人人豔羨的良配,但隻要一聽說原來一個是兵器商林府家最受寵的小公子,一位是織造寧府家的小姐,是林府要和寧府結親,人們便都不怎麽看好了。


    兩家表麵親厚,交往甚密,但終歸存在利益紛爭。


    林府大當家又心機深沉,沒有容人之量。


    聽說他的夫人與寧遠青梅竹馬,兩人年輕時還曾有過一段戀情,不知怎麽卻無疾而終了。


    後來其夫人在生林恣當日因身體羸弱,血虧而亡,坊間曾傳言說是寧遠夫人的手筆,因介意寧遠和林起衡夫人的過往,假借一同安胎的機會買通穩婆下了毒手。


    寧遠的夫人看起來溫婉和氣,和林起衡的夫人一向以姐妹相稱,不分彼此,但人心不同,落在不懷好意的人眼裏,寧遠的夫人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沒有一個女人是不善妒的,自己的結發夫君與他人之妻情深意重,總歸是會欲除之而後快的。


    表麵恭順,不過是為了騙取信任。


    人們隻願意相信自己想去相信的,抑或是符合自己一貫認知和世俗之見的,謠言就是這麽傳出來的。


    林起衡器量小,又愛猜忌,自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


    坊間流言雖是捕風捉影,說不定還是經過妄自揣測、憑空捏造、隨意聯想和添油加醋了的,但林起衡的喪妻之痛本就無處可宣泄,加之他對寧遠素來有偏見,流言的煽風點火更加劇了他對寧遠的憤懣。


    因此,在還沒有證據,事情還未水落石出之前,在他的私心裏就已經給寧遠的夫人定了罪,判了死刑,不容任何人辯駁。


    他更是將這筆賬都歸咎到了寧遠和寧府頭上。


    在他看來,寧遠假仁假義、虛偽至極,又愛四處留情,對自家夫人處處照拂,說是為了兒時情誼,其實是還放不下。


    在事業方麵,空有一腔熱血,隻顧埋頭苦幹,不識時務,不通人心,不明官場之道,自詡清流,其實隻不過是沽名釣譽。


    林起衡與寧遠積怨已久,宿仇難解,此番除去寧遠這個絆腳石,徹底斷了寧府的根基,算是去了他的心頭大患。


    早在聖上把自己分權製衡的圖謀告訴他之前,他就已經在密謀扳倒寧府了,一直暗中積蓄力量,隻是苦於沒有合適的時機和恰好的助力。


    聖上為了不動聲色地壯大兵馬,打擊朝中獨大的勢力,借機分權重組,而又不被各諸侯察覺,因此讓林起衡出麵勸說寧遠同意將織造業與兵器製造業合並,為自己積蓄實力。


    林起衡也提議借與寧府聯姻為名,私下秘密轉移勢力,完成兩者的合並。


    本來隻是為聖上分憂,順便壯大自己的勢力,不料那寧遠不識時務,因循守舊,愣是沒有理解透聖意,以為他要密謀造反,非要和他對著幹,這才給了他可乘之機。


    林起衡也不是沒有給過寧遠機會,言語委婉,也有過暗示,自認為已經是仁至義盡了,而且聖上嚴令在先,對寧遠隻能以言語勸說之,最多再以利益相誘之,萬不可透露一點有關分權製衡的大計,以免走漏風聲,為諸侯所知,功虧一簣。


    這次為聖上辦事,不僅為自己擴大了勢力,還除掉了寧遠這個禍患,鏟除了寧府,一舉兩得、一箭雙雕,全有賴天意和時勢的推波助瀾,他不過是了悟聖意、算準天子之心,順水推舟罷了,隻不過寧遠如此迂腐、冥頑不靈、自尋死路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知寧遠剛直守正,不料此人竟如此不會審時度勢,連言外之意都聽不懂,如此地不知好歹,簡直是愚不可及。


    本以為與寧遠之間會是長久的惡戰,不料他竟如此不堪一擊,連個認真較量的機會都不給。


    林起衡占了天時、地利、人和,輕輕鬆鬆就贏了全局。


    其實經過仔細的複盤總結,林起衡深以為為官之道在乎一個“明”字,要明了時局,明析人心,才能把握時機,也規避風險,在官場中浮沉而屹立不倒。


    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明白聖意,做到眼明心亮,能夠明辨得失,作出取舍。


    這次他和天子站在同一陣營,盡管略有私心,但好在他利用了天子的進取之心,也適時地利用了天子的猜忌之心和天子之怒,這才一擊即中,除去了寧遠。


    這一局,他占盡了優勢,贏得不費吹灰之力,有幸運的成分,但更多是仰仗多年為官的自覺和經驗。


    厚積才能勃發,他深以為然。


    寧遠敗了,敗在了他引以為傲的清廉和不屈,更敗在他的當局者迷,自以為是。


    自以為正義,卻不自覺地站在了天子的對立麵。


    與天子鬥,天子一怒,他又怎麽能全身而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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