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堂的話並非全無道理,雲門雖然有三十六個堂會,總體實力雄厚,但由於體製特殊,各堂會過於分散,一時很難聚齊,更何況巴蜀處地偏遠,又有天險阻隔,要想在短時間內把雲門眾人全數召集於此,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退一步來說,就算雲門三十六堂俱在,真的就能打敗同天會嗎?要知道,同天會是一個由一百一十九方勢力聯合而成的大盟會,其人數之多,實力之強,絕非一方勢力所能抗衡,雲天行僅以青竹、蜀山兩個堂會的人手,去跟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硬碰硬,說是以卵擊石一點都不誇張。


    雲天行當然也知道,在同天會的對盤上與之對立,絕非明智之舉,但若不這樣做,擺在他麵前的就隻有兩條路可走:要麽加入同天會,要麽離開巴蜀。


    加入同天會很容易,隻要他點頭,現在馬上就可以成為同天會的會主,但他不想這麽做。因為加入就意味著要認同那些規矩,並且嚴格遵守,哪怕同天會行的是不義之舉,他都要無條件遵從,這是他不能接受的。


    至於那項不幹涉內務的特權,不過是一個擺設罷了,就像朝廷裏設置的那些虛銜,聽起來好像很威風,很有牌麵,但其實並無實權,有的甚至連俸祿都沒有。


    雲門有三十六個堂會,就算雲天行離開巴蜀,也不會流落街頭,但他若走了,豈不就等於承認自己怕了同天會?他不是一個爭強好勝的人,也從不在意別人的看法,但孔夫子曾言:“當仁,不讓於師。”他認為低價售糧,賤賣藥材,可以救活很多人,挽救許多將要破碎的家庭,這是仁義之舉,不該退讓。


    既不想加入同天會,又不肯離開巴蜀,那麽擺在他麵前的就隻剩一條路了。


    雲天行抬起頭,朗聲道:“我無意與同天會作對,更不想與諸位為敵,隻因嚐過饑餓病痛的滋味,又不忍蒼生受苦,所以才擅自降低糧藥價格,以盡綿薄之力,救濟蒼生。此事歸根結底是叛軍之罪,兵燹之禍,實非我有謀財奪利之心。諸位都是深明大義之人,若信得過我,待戰事底定,天下靖平,我自會將糧藥價格漲與市場等齊,不知諸位能否再通融一二?”


    唐老太曲指彈去飄落在袖褶裏的粉紅花瓣,冷笑道:“雲少主,你可真會說,明明是你自作主張,降低了糧藥價格,怎麽把責任全推到叛軍頭上去了?天下大勢不是我們這些鄉野草民能夠左右的,但身處其中,大家同樣是受害者,怎麽不見別人降價,就你能耐?老身活了這七八十年,見過的人比你吃過的米粒都多,但年輕後輩裏像你這麽冥頑不靈的,倒還真是少見!”


    雲天行搔了搔頭,道:“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唐老太道:“講!”


    雲天行道:“我是北邊來的,不吃大米。”


    唐老太冷哼了一聲,道:“該說的我們說了,不該說的我們也說了,大家都很忙,咱們就別在這裏拉鋸鬥嘴浪費時間了,老身最後再問你一遍,你要不要加入同天會?”


    雲天行正色道:“這個問題我已經迴答過了,雲門不會加入同天會。”


    唐老太道:“你不想加入同天會可以,那就請你離開巴蜀!”


    雲天行道:“我會離開,但不是現在。”


    唐老太背起手來,道:“你最好馬上離開,越快越好!”


    雲天行抬手按劍,道:“我要是偏不走呢?你們還能殺了我不成?”


    花總管走上前來,道:“雲少主,咱們無冤無仇的,犯不著刀劍相向,你在巴蜀擅自降低糧藥價格,壞了我們同天會的規矩,我們請你離開,是不想事態進一步惡化,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傷亡,這對同天會對雲門都好,希望你能理解。”


    練二娘吐出一條細長煙線,似笑非笑地說道:“你們這些人還真是無藥可救了,我們門主不過是賤賣了糧食藥材,又沒幹傷天害理的事,怎麽在你們這裏就好像犯了天條一樣?請問這裏是天庭嗎?東門夜雨是玉皇大帝嗎?你們諸位都是天界眾神嗎?要不要把我們門主吊起來,請雷部眾神過來劈一劈?實在不行,把他塞到太上老君的八卦爐裏去煉一煉?你們怎麽都不說話,啞巴了?明明都是些肉體凡胎的俗人,一天三頓飯吃飽了撐的沒事幹,搞這麽多破規矩出來,惡心誰呢?今天這樣壞規矩,明天那樣又壞規矩,你們怎麽那麽多規矩?既然你們這麽喜歡規矩,那幹脆迴去把你們的婆娘都休了,天天摟著規矩睡覺好了!”


    一番話說完,場內鴉雀無聲,但聞遠處犬吠。


    空性和尚有意借此機會,讓江小堂多多露臉表現,好為日後接手七星幫做準備。他見場內眾人都默不作聲,便又開始使眼色,江小堂見了,心生厭惡,卻又不好違逆父命,清了清嗓子,說道:“練堂主,這裏是同天會的會館,不是你們雲門,請你說話注意用詞!”


    練二娘嗬嗬一笑,道:“老娘已經很含蓄了,你還想怎樣?要不是身在天庭,麵對列位仙長,我連你娘一起罵!”


    江小堂微皺眉頭,欲言又止。


    練二娘將煙嘴兒湊到唇邊,深深咂了一口,又道:“對了秦公子,聽說你曾患過一場大病,還險些丟掉性命,不知得的是什麽病?又是怎樣醫好的?我對規矩不感興趣,但對那些稀奇古怪的江湖傳聞卻很有興趣,我不罵你,你能不能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空性和尚走上前來,道:“阿彌陀佛,老衲……”


    練二娘厲聲喝道:“臭禿驢!這裏沒你說話的份,閉嘴!”


    空性和尚又退了迴去。


    秦有道見愛子與老友接連吃癟,心下十分惱火,指著練二娘大聲道:“雲少主,這就是你調教出來的手下?她區區一個門下堂主,在這裏大唿小叫,沒上沒下,你若不管,老夫不介意替你教訓教訓!”


    葉孤鸞道:“你可以試試。”


    秦有道冷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東門夜雨把破碗交給小菊,並揮手示意她退後。


    小菊見雲天行一直把手掌搭在劍柄上,怕他突然出劍,對東門夜雨痛下殺手,便主動將朝雲劍遞了上去。


    東門夜雨愣了一下,看向小菊的眼神似乎在說:“雲少主不是那種人。”


    小菊用眼神迴應:“小心一些總是好的。”


    東門夜雨接過朝雲劍,不禁在心內感慨:“與小菊相處的時候長了,隻需一個眼神,就能領會對方的心意,這大概就是邢穀主說的心意相通吧。”


    他將朝雲劍背在身後,看著雲天行說道:“雖然我們見麵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有關你的事,我曾聽人說起過一些。我一直覺得我們兩個很像,應該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但現在看來,這好像隻是我的一廂情願。”


    雲天行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好繼續保持沉默。


    東門夜雨看著他,繼續說道:“在你眼裏,我們同天會是不是很無情,很不講道義?我不想辯駁什麽,我隻告訴你事實:目前糧藥的價格,是由很多專業人士,經過廣泛調查和細致考量後商定的。或許偏高,但以目前的形勢來看,這是符合市場規律的。以前物價管控歸蜀王府管,但蜀王終日沉迷酒色,致使許多政令荒廢,我們同天會為了製止各種亂象,不得已才取而代之。我們現在做的,跟蜀王府以前做的,並無任何不同。你知道的,無論哪裏都需要有規矩。如果隻因為少數人過得淒苦,就過分遷就,朝令夕改,那還要規矩做什麽?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雲天行搖頭道:“我不懂這些深刻的大道理,我隻知道,一套成熟且完善的好規矩,是不該讓人餓肚子的,更不該讓人因為看不起病而去跳崖!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子,看到疼愛自己的父親摔死在崖底亂石堆裏,屍體破碎,血濺滿地,那會是怎樣一副場景?那會給他造成多麽嚴重的心理創傷,你有想過嗎?看得出來,你沒有想過,你們都沒有想過!你們腰纏萬貫,富甲一方,即使麵前擺著一百道菜,仍撇嘴皺眉,無處下筷!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麽規矩要由你們這些人來製定,你們真的理解那些活在底層,仍在生死的邊緣苦苦掙紮的人嗎?你們口口聲聲說自己生長在這裏,那就請你們真正地為這片土地上的人做點什麽,不要總是坐在高處,望著遠處,大談未來有多麽美好!睜開眼睛看看吧,這個世界已經滿目瘡痍了!”


    說完這些,雲天行長舒了一口氣,又道:“我知道,你們是不會懂的,我也不指望你們能懂。時候不早了,有人還在等我們迴去,煩請諸位讓一條路出來,讓我等離開!”


    唐老太緊握暴雨梨花針,沉聲道:“雲少主,事到如今,你還想走?”


    “不走難道留在這裏過年?”雲天行一把握住劍柄,大喊道,“讓路!”


    一股無形的氣勢擴散開來,場內氣氛瞬間變得緊張起來!


    葉孤鸞拔劍在手,寒意漫天!


    “擋路者死!”


    謝嵐屈指一彈,長劍脫鞘飛出,他一手握住劍柄,順勢挽了一個劍花,劍尖微顫,高聲道:“謝某雖然不才,但江湖名人榜上有排名,不怕死的,隻管來!”


    練二娘將煙杆兒別在腰間,抽出插在小腿綁帶裏的兩柄短刀,交錯護在身前,朗聲道:“雲門青竹堂練二娘,今日死戰!”


    何繡衣拈弓搭箭,道:“本女俠雖然不是雲門的人,但平生最愛抱打不平,你們若想以人多欺負人少,可別怪我神箭無情!”


    “好好好,都是英雄。”唐老太麵色冷峻,邁著不疾不徐的短小步伐,緩緩走上前來,沉聲道,“老身今日便舍上這條性命,陪你們耍上一耍,看看昔日叱吒江湖的‘千手觀音’,如今還有幾分昔日風範!”


    “鏘”的一聲,蕭溪水拔劍在手,指定腰間懸佩雙劍的年輕人,冷聲道:“雲少主,方才我們隻分了勝負,現在,我要與你見個生死!”


    秦有道緊握雙拳,大步向前,朗聲道:“入鄉隨俗,入境問禁,自古以來的規矩,你小子不遵舊製,非要光屁股翻牆顯露風頭,老夫若不給你一些教訓,以後人人都來學,那還得了!”


    空性和尚緊隨秦有道身後,雙手合十,一身百衲僧袍無風鼓脹,口中呢喃道:“幾位施主執迷不悟,老衲修為尚淺,無力救度,隻好將你們往送西天佛國,請世尊親自開導,阿彌陀佛……”


    臧圖海站起身來,徑直走向練二娘,陰沉的臉色中透露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道:“我臧某人有傷在身,不與你們爭搶功勞,其他人隨你們分配,但先說好,這姓練的歸我,你們誰都別跟我搶!”


    “這幾位都是萬中無一的高手,大家務必要小心!”


    “怕什麽?咱們這麽多人,一擁而上,我不信他們擋得住!”


    “大夥兒先別急著動手,等東門劍主發號施令!”


    ……


    雙方劍拔弩張,大戰一觸即發!


    與其他人相比,兩位主事人麵對麵站立,倒顯得相對冷靜。


    東門夜雨忽然歎了口氣,道:“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事到如今,我仍不想對你動手。”


    雲天行道:“我也不想。”


    東門夜雨道:“但我們卻非動手不可。”


    雲天行道:“是的。”


    東門夜雨道:“如果我不是同天會的會主,你也不是雲門的門主,我們會不會成為朋友?”


    雲天行道:“一定會是很好的朋友。”


    東門夜雨忽又歎了口氣,道:“我給了你兩條路,你為什麽不選一條路走下去?為什麽非要逼我對你出劍?為什麽?”


    雲天行道:“你們給我選的路,我不走,我隻走自己的路。”


    東門夜雨道:“這裏沒有你要走的路。”


    雲天行道:“路就在腳下,我往哪裏走,哪裏就是我要走的路。”


    東門夜雨道:“這裏到處都是我們的人,你根本已無路可走。”


    雲天行仰起頭,望向那麵飄揚在上空的土黃大旗。


    東門夜雨也跟著仰起頭,望著那麵用黑色絲線繡出四枚方孔銅錢的土黃大旗,頗為自豪地說道:“這是我們同天會的會旗,將來它會飄揚在巴蜀的每一個角落……”


    話音未落,雲天行突然飛身掠向旗杆,腳掌在石壇上猛力一踏,身形驟然騰空!


    在場內眾人驚愕的目光中,雲天行一劍斬掉了同天會的會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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