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小乞丐出來時,院中早已沒人,卻看到了石桌上的土瓷碗,急忙邁開小腿跑了過去,他將自己手中缺口碗放在石桌之上,兩隻碗瞬間有了鮮明對比。


    小乞丐伸手去端那隻碗,可那雙枯瘦的小手,還未觸到碗邊又忙收了迴來,在自己腰間的破衣上摩擦了好幾次,這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一碗焦黑的鍋巴泡剩湯,倒進自己的破碗之中。


    接著,他將鼻尖抵到那隻破碗上聞了下,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可他並沒有開吃,而是拿起那隻瓷碗,跑到一邊一個木桶處,舀了水來將那隻瓷碗裏裏外外洗幹淨,又拽起自己的衣衫,將碗裏的水漬都擦淨後,就小跑出了門。


    小乞丐在一個拐角處,突然停下了腳步。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叫你不要理那雜種,你怎麽就不聽,如今還叫兒子去送食,你……叫我說你什麽好?”


    “哎呀,你也別這麽說,大家街坊鄰居的,很多人都去送過,再說都是一些吃剩下的,丟了也可惜,給那孩子吃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我也叮囑過咱們兒子,叫他去去就迴,切莫與那孩子多說什麽。這會子也該迴來了……”


    “不論如何,以後不許再去給那孩子送食,你忘記那淫婦了?那樣的娘才能弄出這麽個不男不女的雜種來,若不是那淫婦……”


    “我不許你這樣說我娘……” 小乞丐突然跑出來,滿眼猩紅盯著眼前一對夫妻,厲聲怒吼道,“我娘不是……”


    那對夫妻一時不防被小乞丐聽了個正著,那婦人略微內疚道:“我們…..不是在說你……我們…..是說的別人。”


    小乞丐雙肩擻動,單薄的胸腔一時如擂鼓起伏得厲害,死死抱在手裏的碗,感覺要透過那單薄的衣衫,直接按壓進自己的心肺之中,將那滿腔憤恨之氣通通剜出。


    “說你咋了,老子就說的你,怎麽你娘就是一個淫婦,還不許人說了,咱們沒將你一起沉河已經是仁慈了。”


    “孩子他爹……別說了。”那婦人急忙阻止道。


    “我娘不是…..不是……”小乞丐喉頭像被插進了一把小刀,疼得他青筋突兀,一字一句地像是帶著血嗥叫出來。


    他狠狠將懷中的瓷碗朝眼前男子砸去,力氣一時大得驚人,隻不過因為太過憤怒,方向並未對準,而從那男子肩上擦過,狠狠砸在堂屋的門框上,生生將那門口砸出一道凹槽。


    “信不信老子弄死你。”男子怒眉直豎,欲要上前揍那小乞丐,幸得一旁的婦人急忙攔下。


    “你去死吧……”


    小乞丐強忍著眼中淚水,對那男子咒罵一句,轉身朝迴跑去,剛跑過轉角處,就已雙淚俱下,原本消瘦的臉,因為極度傷心而變得扭曲,他咬著牙槽紅著鼻尖,滿眼恨意地從白墨身邊跑了過去。


    此夢似乎在一眨眼便過了一夜,雖時辰不明,但的確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依舊在那小乞丐的院中,地上還有被打翻的那碗鍋巴湯飯,突然門口闖進來個哭天搶地的女人,咒罵道:“你這瘟神,你還我相公來,他隻不過說了你幾句,你至於詛咒他去死嗎?”


    正是昨日在巷子裏遇上的那婦人。


    聞聲而來看熱鬧的人一時魚貫而入,將這冷清的小院擠得滿滿當當,隻有地上那攤鍋巴湯飯之地尚未站人了。


    人群中細細碎碎三五成堆的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著什麽,有的嗓門稍微大點的,剛好傳進了白墨耳朵裏。


    “那東西當真邪門,上次王家管事的,似乎也隻是說了他兩句,第二天也就消失。”


    “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看啊、以後咱們都要提這膽子過日子了,說不準哪日他看誰不順眼,也下咒就不得了了。”


    “可不是,我看咱們以後都沒好日子過了,這可如何是好啊!”


    “早知這東西這麽邪門,就應該與他那不要臉的娘一起沉河一了百了……”


    “對,對極了……”


    出此一事,相鄰都憤恨難平,但也沒誰敢出頭管這等事,皆怕惹禍上身,哭了半天的婦人,看著一旁半大的兒子,心中更為悲憤,這一家的主勞沒了,今後叫她娘倆怎麽活。


    那婦人哀嚎道:“我那可憐的夫啊,你就這般不明不白的去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你叫我們今後怎麽活啊…..你不如也將我們也接了去吧,好過我們在這裏受苦啊……”


    又看向一旁兒子,哭得更加淒慘:“我可憐的兒啊~你的命怎麽這麽苦啊……為娘的兒啊~小小年紀就沒了爹,別人家的孩子有爹愛護,咋的兒今後風草不問……是娘一時心軟犯下這等錯。若不是我心慈要你去給那瘟神送吃的,你的爹爹也不會招此惡果,是為娘對不住你啊…..”


    這般悲鳴之下,圍在一邊的街鄰紛紛為這一對苦命的母子哀傷,而那小乞丐始終未曾露麵,也無人敢上前將那“瘟神”請出來。


    這時門外來了一人,眾人見此人,神色皆一鬆,很是自覺地讓出一條道來。


    此人步伐沉穩,神態肅穆,身著一身藏藍底百子藍花紋理長衫。


    那婦人見此人,急忙轉身帶著兒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重重磕著頭,一旁的兒子也跟著對此人磕起頭來。


    “鎮長,請為我們孤兒寡母做主啊……”地上的婦人看上去可憐至極,身邊半大的孩子,也是淚流滿麵,更覺可憐。


    這位鎮長神色素冷,有著一雙銳利的眼睛,單單這般站著就透著莊重威嚴,沉聲道:“文氏家中發生不幸,我亦是剛剛知曉,此事或許並無那小兒有什麽關係,大家不能隻憑借小兒胡話,將此等大事歸罪於那孩子,若其中另有隱情,豈不是罔顧性命,錯加冤孽。”


    人群中有人高聲道:“是那孩子給咒的不會有錯,不然哪有一而再而的,均是他說了那話之後人就不見的\/?”


    “本人仍是那句話,尚未確鑿證據不可妄加置語……”那肅穆男子神色堅毅果決。


    白墨懸著的心一鬆,總算是來了個講理之人了。


    眾人對此人很是敬畏,不再堅持先前想將那小乞丐隨他那娘一起沉河的想法,但是也有很多人叫嚷著。


    “不行,有這東西在我們珷玞鎮,我們不踏實,即便沒證據指證他,但我們也不要這東西留在鎮子裏……”


    “對…..”


    “對…..把他趕出去…..”


    “趕出去……不然就打死他……”


    白墨與銀楚宸站立的地方,在偏屋一個拐角處,剛巧被一塊破朽的門房木板擋著,院中烏泱泱人群,義憤填膺要趕走堂屋角落裏卷縮著的“瘟神”。


    白墨從那歪斜的縫隙看過去,正好能瞧見那小乞丐雙手環膝,蹲在屋子最裏的角落,雙目紅腫,瘦弱的肩膀微微聳動著。


    那哪裏是什麽瘟神,分明是一個可憐的小乞丐,沒人疼沒人愛的孩子。


    失去了親人卻被視為瘟神,從小就寄人籬下的孤兒,在鄉親鄰居的仁慈之舉,兜賣善舉中苟活,送著一碗殘羹剩飯,端的是高高姿態的大善人光輝下存活。


    那一張張慈眉善目,此刻變成了鬼魅魍魎,那些將手中吃食倒進那破碗之中,再撫摸著像流浪狗舔食般的頭,嘴裏無不疼惜道:“真是苦命的娃……”


    可轉身又在背後唾棄他是個雜種,不讓自家的孩子靠近這個雜種,免得沾染了晦氣。


    他從記事起,就受著這些人的“恩惠”,雖不致餓死,卻從來也沒感覺到飽足感是何滋味。


    但他還是心懷感激,那些人能給他這個小乞丐一碗殘羹剩飯,那也是莫大的恩德,續了他這分文不值的賤命,讓他還能苟活於世。


    他一直不知道大家為什麽叫他小乞丐又是雜種,他不知道他從來不曾傷過任何人,可為什麽大家卻要對他,避之不及且拳腳相向,他想或許是大家嫌棄他髒!


    可現在他明白了,髒的人不是他。


    小乞丐滿眼紅腫,卻見不到一絲畏懼,本是好看澄澈的眸子,催生出層層恨意,門外那些喊打的人,叫囂得多厲害,往日的仁慈就有多諷刺。


    他感覺不到一點暖意,從來都不曾……


    如今聽著滿院憤罵,那些偽善太過虛偽,他恨……他恨自己來到這個滿眼肮髒的世界。


    恨自己母親離開時,為什麽不帶自己一起走,母親早早離去是因為這裏太髒了嗎?


    可為何留下自己,難道自己是他們口中說的髒東西,賤種……


    我做錯了什麽?


    我隻不過在最生氣的時候罵了一句:“你去死吧…”


    你那麽髒,你去死吧!


    死了的人就幹淨了!


    像自己的母親一樣。


    覺得這裏太髒了,所以她死了,你們總是那麽惡毒地對待我,我什麽都沒做,你們那麽髒,我隻是要你們去幹淨的地方。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一麵端著笑容施舍我,一麵卻又鄙棄我?厭惡我?


    小乞丐隱忍著不讓眼中淚流出,總是在關鍵時候,抬起殘破衣袖,狠狠在眼睛上一道擦過,那股隱忍的倔強,仿佛是在向外麵的眾人對抗,他沒有錯,他母親也沒有錯……


    一道淺影從那孩子麵頰晃過,隨即遮擋了所有光線,將小乞丐隱沒在一條拉長的人影中。


    白墨忙將臉朝那縫隙貼去,試著看清那人模樣,幾番調換位置,終於看清拉入縫隙之中的人,正是那個鎮長。


    “……孩子……你、八歲了吧。”小兒仰望著眼前之人,依舊不作答。


    鎮長接著道:“八歲孩兒即成人,隻不過尚不算成事之人,今後須知禍從口出,謹言善行。”


    小乞丐依舊不語。


    “我在鎮外有一處閑置小舍,你…….”鎮長頓了頓,似乎在做考量,片刻又道,“這屋子怕是不久便會坍塌,很是危險,從即日起,你不可待在此處,離開吧!”


    那小乞丐一聽要趕自己離開此處,小腦袋慌忙地搖著,很是驚恐,極不情願。


    原本抱著膝蓋的雙手,瞬間卷縮在雙腿與胸腔間,此刻才發覺那小乞丐懷中捂著一塊陳舊長方木牌,上麵什麽都沒有,但兩邊輪廓卻微微泛著油光,似乎被反複摩擦了很多遍,不用多想那便是小乞丐最珍視的物件。


    小乞丐緊緊抱著那懷中木牌,像是抱著最後的救命草,身子抵死在牆角,已無退路卻極力朝後退著,幾乎想將那岌岌可危的牆壁直接抵出一個窟窿來,好將自己那小身子鑲嵌進牆壁裏,這般好叫自己從此與這屋子融為一體,再也不擔心誰趕自己離開此處,這是他的家……死也不想離開。


    鎮長見小乞丐非常執拗,示意了下門口的鎮民。


    隨後走進來七七八八幾人,直接拽著小乞丐的腳往外拖。


    小乞丐這才號啕大哭起來,那聲音叫在場所有人,渾身都起了一層寒毛,尖銳閉塞斷斷續續,猶如幽冥哀怨的女鬼……


    小乞丐本就瘦弱,哪裏經得起這麽多人的拽扯,一時手中的木牌掉落到地上,小乞丐奮力想要去拾起,小小指尖剛碰觸到那木牌,又是一聲尖銳的慘叫…


    不知是誰的腳踩住了小乞丐手中的木牌,幾根手指死死地壓在了木牌之下,他欲要伸出另一隻手去掙脫,身子卻被拽著朝門外拖去。


    當小乞丐被拖走後,白墨從那縫隙之中,看著地麵上幾道細小血痕,一直延伸至門口,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那孩子……我們……”


    白墨已經知曉這夢,是那孩子,不過他不清楚為何要讓他們看到是那小乞丐的過去。


    他心中慢慢覺得這人似乎會瘋……至少在這顛三倒四的夢術來看,他應該瘋了!


    擁有這樣的童年又怎麽會不瘋呢?


    銀楚宸看著白墨眉宇蹙起:“此人早已妖化,無須介懷……”


    “妖化?他最後變成了妖?”


    “他隻是妖化,非妖,妖吸靈氣聚魂元而成,乃靈物,妖化由心而生,怨念所匯,邪物爾。”


    白墨大概明白什麽意思,隻不過,眼前之人,他怎麽有一種很熟悉又很陌生的感覺,熟悉的是這口氣,陌生的是序臨可從來不是這般言語。


    他盯著眼前的序臨,神色突然降至冰點:“序臨……為什麽你在夢術中與先前感覺是兩個人,你……”


    銀楚宸隻是微愣,隨即搪塞道:“夢術之中多少都有所不同,不必在意…”


    白墨正要開口說什麽,畫麵再次翻轉,兩人所處之地是一片山林邊緣,四下無人,森林邊有幾塊荒田,田壟上蹲著一人,蓬頭垢麵,骨瘦嶙峋。


    白墨輕聲道:“是那乞丐。”


    那小乞丐已經高出了大半截,成了一個半大的少年,身形依舊消瘦,不過很是修長,身上依舊是破破爛爛的,在荒地上用手指摳著地上的野菜根子,嘴裏也叼著幾根咀嚼著。


    “別跑…..叫你別跑……”遠處傳來叫喊聲,不多時從一個低矮的田壟邊冒出一個少年來。


    這少年跌跌撞撞跑進了乞丐“挖”野菜的田裏,見到乞丐在田裏,神色一滯,並強製停了下慌亂的腳步,身子卻由於慣性朝前倒去,瞬時跌倒在地。


    “怎麽這麽眼熟?”白墨看著這少年說道。


    銀楚宸在一旁說:“是之前唯一對那乞丐好的男子。”


    白墨立即去細細打量了那名少年,雖然稚嫩,不過眉眼已長開,的確是先前在草棚給乞丐拿吃的那人。


    這時,又見幾人氣喘籲籲地相繼冒出田壟來,其中一人氣喘籲籲憤恨道:“你怎麽不跑了\/…..你跑啊……”


    “你……”


    最後冒出來的人,一看就知道是那幾個少年的頭頭,穿著都華麗富貴些,塊頭很大,圓滾滾肉坨坨,明顯是營養過剩。


    頭頭欲開口便發覺一邊蹲著一人,正自顧自刨著地上的硬土,臉色一變,氣喘籲籲道:“原來……你與那髒東西……是一起的,怪不得會……偷東西……”


    倒地那少年當即憤憤起身,對著那幾人吼道:“我才不是……我說了不是我偷的,你們冤枉我……”


    胖小子身後一個男孩子,樣貌平凡,感覺小長一兩歲,卻有著不符合他這般年紀的惡毒,囂張跋扈道:“怎麽就不是了,他娘偷人,你偷錢財,左右都是偷……長大了是不是也要學他娘那樣偷人啊…….”


    “哈哈哈哈……”


    一時幾人笑到前俯後仰,神色輕傲,氣得對麵站在離乞丐不遠的少年雙手緊攥,骨節森森,正要發作,隻聽身後乞丐惡狠狠道:“你們說誰?”


    “誰他娘偷人,說誰。”


    那乞丐側頭將嘴裏的草根吐了出來,眼眸星火瞬間燎了滿目,再次追問道:“你……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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