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察隊正在向西行進,據估算,距離大沼澤地國家公園的邊界線還有三天左右的路程。我們已經能遠眺到那條灰綠色的邊界線,它在我們眼裏更像一堵悠長的高牆,白天時呈現出模糊的綠色,把湛藍的天空與灰黃的大地隔離開來,等到天色變暗,天空或是大地投下的陰影也無法把它完全遮住。


    它是一條孤寂的風景線,與它作伴的隻有幾支向上伸展的高壓電線塔,它們顏色相同,處境相同。


    我除了時常會關注邊界在眼中的變化外,也基本上以每天兩次的頻率關注著指甲縫隙的變化,泛黃痕跡雖仍未消退,但它們也確實沒有再度蔓延。我也曾嚐試過從縫隙裏取些樣本下來觀察,但我畢竟不是專業人士,連續幾個晚上的嚐試都未能成功。


    今天早些的時候,我們路過了當地的體育場,一座殘破的半圓形建築。當然,據約翰介紹,它在剛建成時是個毋庸置疑的圓形,曾連續兩年被當地居民評為新晉地標性建築。然而這樣的輝煌身姿就維持了兩年,等到第三年便毀滅於自然之手。


    看到體育場,不愛閑聊的維斯特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跟我們說他曾經差點成為一名橄欖球運動員,而不是一名醫生。約翰看著維斯特眼睛前的厚鏡片,咧起嘴角聳聳肩表示不信。


    我是第二次聽到維斯特提起這件事。跟隨他的聲音,我把注意力從體育場轉移到這位“錯失夢想”先生的身上。


    他狀態還算不錯,沒再像前幾天那樣被驚恐或是慌張搶奪過思考的主動權——讓維斯特感到害怕的罪魁禍首是那幾名行為詭異的綿羊,那天之後,他一連幾個晚上都在做噩夢,偶爾還會說些夢話,聲音雖不足以把睡著的人吵醒,但也夠守夜的人聽得一清二楚。


    這足夠讓我在筆記裏再多寫下幾條有關心理學家和心理催眠重要性的言論。


    說起維斯特,我與他的初次談話是在總局審訊室,當時屋內隻有我們兩個人,屋外還有三名候選人排隊,黛西也在其中。維斯特是所有候選人中唯一的醫生,我在簡曆上看到了他優秀的學曆和豐富的經驗,又根據他在手術中臨危不亂的表現判斷出其具備處事冷靜這一關鍵要素。


    當前階段的事實證明。這是判斷失誤。


    第二次談話的地點有點特別,因為維斯特臨時被安排了一場很重要的手術,我們需要把談話地點改到他所工作的醫院。那天我和局長兩人到訪,我們到時,維斯特還在手術室裏沒有出來。


    我們被護士安排在他的辦公室裏等待,局長坐在椅子上來迴翻看資料,而我特意站到透明落地窗前向,打量起醫院周圍的環境。與總局的荒涼抑鬱恰恰相反,醫院地處最繁華的地段,類似於一個濃縮的地麵小城,我能看到公寓、工廠、寫字樓、娛樂設施等等,各類樣式、各類功能的建築擠在一起,人群在建築間冰冷的街道上熙熙攘攘。


    那天天色陰沉壓抑,斜上方的烏雲預示著一場暴風雨的到來,路上的人因此加快了腳步,整個街道像是一部被調快倍速的電影畫麵。


    我還來不及有所感悟,局長忽然問我:“你覺得在這世道裏,誰最先撐不下去?”


    “什麽?”我想確認下問題。


    局長耐心地重複:“樓下那些人裏,準確的說應該是各行各業,形形色色的人裏,那種人會在如今的生活中最先撐不下去?”


    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問這個問題,但我沒有提出疑問,而是仔細想了想,就像下屬對待領導的工作詢問一樣。


    “第一層的人,他們的生活環境會不斷惡化,許許多多的社會問題會隨著時間逐一加劇。”


    “不是。”局長搖搖頭,目光還在維斯特的檔案上沒有挪開,“越是活在困境裏的人,越會拚命的活著。如果未來我們需要英雄來拯救,我相信英雄會在第一層發跡。”


    “第三層?”我再次迴答,“維係一個新社會,他們要承受的壓力是我無法想象的,會首先撐不住這樣的壓力。”


    “我不這麽認為。”


    “你認為我們最先撐不住,第二層?”我不太認同,我會認為不均衡的社會結構會導致革命,革命最直接的目標永遠會是社會的最上方,“為什麽?”


    “因為我們是社會關係橋梁的中間部分,社會發展的中流砥柱。而橋梁的中間部分最容易坍塌,中流砥柱也最容易被蛀蟲腐蝕。”


    話音剛落,維斯特便推門走了進來。他還戴著口罩,穿著手術服。見到我們,他一邊摘下口罩,一邊不好意思地說:“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


    “沒關係。”我離開落地窗走向維斯特,並為他介紹我的局長,“這是我們局長,局長,這就是維斯特,一名很優秀的醫生。”


    “您好,我是維斯特。”維斯特熱切地向局長迎了上去。


    “地麵勘察總局局長,王欣。”局長與維斯特握了手。


    “需要水嗎?我沒有固定的助手,大家都忙不過來,所以招待上肯定疏忽了。”


    “不用。”局長伸手拒絕,順便指了下椅子,繼續說,“不必麻煩,我想盡快開始可以嗎?”


    “當然。”維斯特笑道,他坐在自己的辦公椅上,用看病人的目光在我們兩個人身上來迴移動。


    “維斯特,你的檔案很優秀,特別是手術經驗十分豐富,我相信有勇氣站在手術台前的人一定也有勇氣迴到地麵。”


    “不是我口氣狂妄,但我真的覺得地麵沒有手術台前恐怖。”維斯特笑著迴應,“地麵的植物或是地震都不算什麽,畢竟每個人都經曆過自然災難,但不是每個人都站到過手術台前。”


    “維斯特先生,珍妮絲有為你說明過地麵所隱藏的恐怖嗎?不隻是植物瘋狂生長和地震。”


    “當然,但我認為都沒什麽好怕的。恕我直言,你們的恐懼可能是來自於科研人員旺盛的想象力。我是名醫生,我比所有人都了解過生命,生命並不會允許太多虛無縹緲的構想存在。”


    “你不相信珍妮絲為你說明的?”


    我記得當時維斯特一句話都沒說,隻是保持著笑容盯著我倆。


    “有勇氣並不是壞事。”局長看著我說,“不過可能會有些莽撞。”


    “如果我是個莽撞的家夥,那我就拿不起手術刀。”


    我至今都無法把在當時泰然自若的維斯特和如今極其容易受到驚嚇的膽小鬼聯係起來。


    “換個話題吧。”局長岔開話題,“聊聊你的家庭。”


    這是典型的談話開場白,要想了解一個人,先從家庭入手是個不錯的選擇,我也經常這麽做。


    “獨生子?”局長問。


    維斯特點點頭。


    “這在你的家鄉並不多見,大多數都是一兒一女,不是嗎?”據我們了解,維斯特父母的關係並不是很好。警察那邊擁有關於他們家的出警記錄,匯報裏通篇寫著爭吵互毆。


    “這要問我的父母為什麽不選擇再要一個,說實話,我小時候挺希望可以有個伴來陪我的。”維斯特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迴道。


    “因為你會感到孤獨嗎?”


    維斯特變了臉色,問道:“什麽意思?”


    “別誤會,我也是獨生子。有時候——特別是父母不在家的時候,我就會感覺很孤單。”局長仍麵帶微笑,身子向椅背靠去,“我想你應該也會有這種感覺,尤其是身處那樣的環境下,我是說周圍的夥伴全都有兄弟姐妹。”


    “我的家庭和前往地麵的任務有關係嗎?”維斯特說,拳頭不自覺地攥緊,“難道我要去的地方會遇到我那個該死的酒鬼父親?”


    “別激動醫生,我相信能拿手術刀的人不會因為這點事情亂了陣腳。”


    維斯特獨自喝了口水,又把玻璃水杯重重放在桌子上。我透過透明的杯身打量杯底,根據那道沉悶的聲響做出判斷,認為隻需要再稍微加一點點力,玻璃杯底上肯定會出現幾道大大小小的裂紋。


    “不舒服?”局長問,他始終能把維斯特滿是怒火的目光忽略。


    維斯特幾乎要撲向局長,我也下意識地繃直了大腿肌肉,以防不測。


    但維斯特還是壓製住了怒火,咬牙對局長說:“我很好。”他把“我”這個詞咬的很重。


    “你沒有自己想的那樣強大。”局長說,“地麵也沒你想的那麽簡單。”


    “無所謂,我甚至要重新考慮是否加入你的狗屁計劃。”


    “你還沒明白嗎?我願意提起你那個無聊的酒鬼父親,是要測試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比我預想的要差些。”


    “那是你沒經曆過。”維斯特的語氣稍有緩和,他指著鼻梁上厚厚的鏡片笑了出來,“我高度近視,但在此之前,我可是名很優秀的橄欖球運動員。我個子很大胸脯很厚,我想我能輕易把你撞出這間辦公室。”


    “我相信你。”


    “你知道後來怎樣了嗎?”


    “在某次父母的每日爭吵中,父親打了你母親,下手很重,並且停不下來。你為了保護你母親,也挨了打,其中有一拳或者很多拳頭落在你的眼睛上。自此之後,你要看清東西隻能依賴於外物。”局長慢慢道來,最後補充道,“我猜的,不知道對不對。”


    “基本——”維斯特沒繼續說,轉而把杯子裏的水喝完,又問我們,“需要水嗎?”


    “不需要。”


    “我們請不來專業的心理學家參與到這場談話中,所以隻能照貓畫虎,親自測驗你。”局長說,“你的表現起先不太好,但後麵穩定下來了,還算不錯。”


    “這麽做沒有意義。”


    “是嗎?”局長低頭反問一聲,沒有繼續駁斥,緊接著換了個話題,“你為什麽要參加這次任務?你是個醫生,生活條件不錯,也沒有研究需要。”


    “我需要一筆快錢,而且能迅速打到我賬戶上,隻有你們能做到先付錢再讓我幹活。”


    “因為報酬和風險不成正比,所以隻能這麽做了。”局長迴答。這筆錢有點撫恤金的意味在其中,但如果真出了意外,政府肯定也要另外支付撫恤金。


    “錢剛剛好,多了也沒用。”


    “你是個醫生,為什麽會糾結這點錢?”


    “我需要為母親換個腎,剛好差這麽點,可能也是天意。”


    “對醫生而言很麻煩?”


    “現在不是以前,以前不麻煩的事情都會變得麻煩,以前麻煩的事情足夠致命。”


    “從黑市購買嗎?”


    維斯特沒有迴答,臉上露出無可奉告的表情。


    “我們又不是警察,隻是好奇。你也不用迴答,我已經知道答案了。”局長繼續問,“你也是因為著急用錢,方才才忍著怒火沒把我們趕出去?”


    “不然呢?”


    局長轉頭對我說:“所以說談話在自己的審訊室裏進行是很有必要的,起碼是別人摔桌子走掉,而不至於說是我們被趕出去。”


    “你的態度應該好點。”


    “這是測試。”


    “那也要有所告知,采取更合理的方式。”


    “測試就是要出其不意,但你的建議我也會適當采納。”局長笑道,“再來說說手術吧,這是你的專業領域。”


    “你懂醫學?”


    “我當然不是要問你專業上的問題,專業性都在你的檔案裏寫著。”局長說,“來說說你在手術時的感覺,會緊張嗎?”


    “開始前會,但一旦進行就不會了,畢竟如果你在拿起手術刀的時候感到緊張,對於病人來說是致命的。”


    “你擅長接受變化嗎?”


    “變化的大地?”


    “不止如此,什麽都算。工作、生活甚至是製定好的娛樂計劃臨時有變,統統都算。”


    “擅長。從病態的家裏逃出來,從地麵逃到天空都算變化吧?我接受的還不錯。”


    “膽子大嗎?”


    “我對恐怖電影無感,再恐怖的片子都不會嚇到我。我是個醫生,血肉、屍體、太平間、午夜漆黑的醫院,我見過的太多,早就習慣了。”


    “前往地麵與恐怖電影或是屍體什麽的都不同,你說的那些頂多能引起人的恐懼,但去地麵真的會有生命危險。”


    “我當初在逃難的時候也和死亡擦肩而過,經曆過了就不害怕。”


    “經曆過死亡,還有勇氣經曆第二迴嗎?”局長追問。


    維斯特沉默地看著局長,半晌後才緩緩開口:“我需要一筆快錢。”


    局長說:“我們要簽訂協議,一旦加入就不能中途退出。”


    “我是個守信的人。”


    “按照慣例,我會給你一個忠告:中途退出前,想想你所珍視的東西,對於你而言,維斯特先生,你最好記清楚你母親的樣子。”


    “聽上去像是威脅。”


    “對守信的人是忠告,對那些騙子自然是威脅。”


    “這代表我能加入了?”


    “沒那麽輕鬆,我們還得再做評估。”臨走前局長轉身迴道。


    “你怎麽想的?”我問局長,言語有點不客氣。


    局長卻沒當迴事,隨口敷衍道:“我拜訪了幾名心理學家,從他們那裏學了些皮毛,效果不好嗎?可我覺得還不錯”


    “隻有這麽一個醫生報名了我們的計劃。”我提醒他。


    “所以我就得哄著他?”


    “你覺得他很狂妄,會給勘察隊招來麻煩?”我問。


    “他是個膽小鬼,你沒覺出來嗎?”


    他當時提醒過我,但我秉持著自己的觀點:“我覺得他會是個遇事冷靜的人。”


    “他?”局長哼了一聲,“別看他外表有點高大,但一定是個膽小鬼。這是由於家庭環境造成的,父親對他和母親的家暴足以造就他膽小怕事的性格。外表、言語、行為等等不過是他強裝出的偽裝,為了不像在家那樣遭受暴力,但我敢打賭,他一旦被暴力裹挾,就會變成個愛哭鬼,連拳頭都攥不起來?”


    “也是和心理學家學的?”我沒太在意局長看似頭頭是道的分析。


    “不是,從書上讀來的。”


    我的迴憶戛然而止,原因是被幾道斷斷續續從淺草地裏傳出來的哭泣聲打斷。等我收拾好筆記本靜心聆聽,又覺得那不是哭泣聲,更類似於某種細小輕柔的哀鳴。


    我聽著這道哀鳴,憑空想象出來自遙遠的深色畫麵:有什麽東西在我們看不見的荒野裏蠕動身軀,並在此起彼伏的蟲鳴的掩護下,發出時而低沉時而尖銳的哀鳴。


    這是忍受著巨大痛苦才能發出的聲音,是用盡全力,卻始終無法放聲喊叫的嗚咽。


    不知為何,我的腦袋突然感到無比沉重,意識在飽含苦痛的聲音旋渦中逐漸迷失。等我再次醒來,第二天的陽光已經把整座帳篷照得晶瑩剔透,眼前盤旋著鮮亮的綠色光暈。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怪鳥與殘火之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熊以巴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熊以巴短並收藏怪鳥與殘火之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