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王欣出門後發現提前準備好的衛星電話居然沒帶,於是隻好折迴家去拿。往返的過程很浪費時間,而恰巧是今天,容不得他隨意揮霍。


    王欣再次離開家門,匆忙融入進城市背景板的顏色中。形色匆忙的他不禁有種不好的預感——他肯定是某類失敗者,喜歡在關鍵時候出岔子,一團亂麻的工作與生活更代表了一切……他不停地問自己勘察隊是否已經做好充分的準備,然而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什麽樣的準備才算做充分。王欣繼續思考,在思想裏,他迴溯到計劃最開始的時候,他甚至認為一切的過錯都要從時論起,比如整件計劃應該全過程實行最高機密,人員的選擇必須伴有強製手段,局長應該由熟知一切的最佳人選擔任……


    恍惚間,他來到圓形建築麵前。看著這棟坐落於偏僻角落裏的宏偉建築,忽然有個聲音從大腦裏的某個不知名角落冒了出來,聲勢浩大,把其他思緒銷毀得一幹二淨。這聲音一直在大喊大叫,叫喊的是巫清華曾說過的話,但聲音並不來自於巫清華。那道聲音叫喊的是:“我們困在囚籠裏。”


    不太美麗的晨光裏,他穿過第一道牢門,越過保安室,沒聽到有人向他問好,走過樓前沒有意義的空地,推開第二道玻璃門進入大樓,中央花園映入眼簾,如平常一樣生機勃勃。充足的氧氣讓他好受了些,頭腦也變得清明很多。他沒有聽到聲音,這是正常的,因為這是個普通的休息日。


    普通之下通常藏有秘密。對王欣來說,這是個秘密的休息日,也是值得紀念的休息日。他踏入漫長的走廊,影子從腳下直接延伸至盡頭,給這段路程增添一抹虛幻的色彩。餐廳的標牌出現在他的身側,他仍記得昨天在這裏發生過一場近乎瘋狂,極度不合規則的餞行晚宴。他絞盡腦汁地迴想起每個人喝醉後的樣子,可率先冒出來的是他們喝醉後的出發感言。感言並不感人,甚至沒有一個人說在正題上,當時他被各種各樣的笑話逗得哈哈大笑,但現在迴想起來那段記憶似乎帶有不同的意義:大家在逃避即將涉入危險河流的現實。


    王欣還是沒記起他們的樣貌,倒是記起了麥伯森趁其他人不注意時對他說的話:領導對他不應該存在的野心很生氣。王欣將此視作警告,他相信麥伯森不會出賣自己,那就代表除了自己,領導在總局裏還有另一雙眼睛,另一雙躲在暗處,專門盯著自己的眼睛。


    是珍妮絲嗎?一定程度上也能解釋他們為何查不到有關珍妮絲的關鍵信息。


    他在剛得知的時候確實有過後悔,後悔將野心表現得太過明顯。但也隻是一瞬間的事情,如果當初的自己不盡早表明立場,其他人至少是老懷特肯定不會配合自己。


    王欣無奈地搖搖頭,隻能慶幸勘察隊即將出發。他看了眼手表,大概還有兩個小時,運送勘察隊的飛機就會起飛,如果過程順利,再過兩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就能抵達目的地,然後開啟屬於他們的旅程。


    一晚過後,瘋狂的地方變迴平常。氧氣從頭頂的出風口狂躁湧出,轟隆作響。


    王欣把關於昨晚的迴憶擱到一旁,繼續向通訊室走去。他在那裏約了珍妮絲他們,所有熟知這項任務的人會一起在那裏等待勘察隊降落的消息。


    步行上樓,拐過幾個彎,來到通訊室門前。他沒從裏麵聽到聲音,於是下意識看向手表,對停留在表盤上的九點感到困惑。


    他帶著困惑去開門,門一下沒開,仿佛被什麽東西從門後抵住。


    再一次,他打開了門,卻發現門後是一堵牆,由無數塊反射光線的玻璃磚塊構成,變幻出萬花筒裏盤旋的光影。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摸過去,指尖卻化成一縷光彩奪目的散沙,在四周彌散。他立馬將手抽迴,刹那間,彌散的散沙重新聚攏,再次變迴原本的指尖。


    王欣不由自主地想要遠離牆體,沒後退兩步就感覺後背撞到了什麽。疑惑地迴頭,發現身後是一棵柏樹粗壯的灰色樹幹,周邊一地的蕨類植物向上揚起綠葉,鋸齒似的葉片一開一合,猶如節足動物不安的步足。身後的牆體也消失不見,原來的位置變換成同樣的植被。


    王欣驚覺自己正處在中央公園裏。


    視線順著地麵平鋪開來,越過各種此起彼伏的低矮綠植,原本平整的土地開始下陷,露出一方原本不屬於這裏的,黑色的,靜止不動的玻璃鏡麵。


    王欣伸手摸了下樹幹,又彎腰撫摸腳邊蕨草,真實觸感讓他無法懷疑現實。他的目光最終被那方鏡麵吸引,於是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隨著距離的減少,黑色的鏡麵變成深藍色,又由深轉淺,最終變成透明。


    中央花園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個池塘,池水清澈見底,王欣的倒影在裏麵露出微笑,隨著晃動的池水逐漸顛倒方向。在驚訝的目光中,影子真的顛倒過來,仿佛有另一個王欣站在池水表麵,也低頭看著池水。


    王欣嚇了一跳,慌忙抬頭,並向後連退兩步。然而池水之上什麽也沒有,池水盡頭也隻是又一些相同的綠色。


    他看到通向外界的玻璃門就在不遠處,急忙向那邊小跑過去。還未來得及觸碰到門把手,玻璃牆麵毫無征兆地突然炸裂開來,強大的衝擊力將他掀倒在蕨草與泥土之中,玻璃碎片隨之而來,如潑在身上的一盆水,壓得他抬不起頭來。裸露在外的肌膚上出現一道道紅色裂紋,飛濺的鮮血染到綠色上,像剛被藝術家創作出的抽象畫。


    王欣忍痛站起,嚐試唿喊卻無人應答。沒斷幹淨的玻璃碎片仍有半人多高,它們向上豎立著,猶如鯊魚鋒利的牙齒,昭示著生人勿近。從上攀爬肯定不行,他隻好捂著流血的耳朵,拖著受傷左腿踉踉蹌蹌地再次來到斷成半截的玻璃門前。頭部的痛感越來越強,和恐懼一起湮沒了多餘的思考能力,隻能思考如何離開。


    他扭動門把手,玻璃門卻紋絲不動,於是決定撞門。


    一下,兩下,再一個一下,兩下。


    身後傳來響動,似乎來自池塘,類似於水燒開後發出的咕噥聲。王欣停下撞門,帶著驚懼僵硬地轉過頭。鮮血和汗水模糊掉視線,不能確定不遠處的池塘是否正在冒泡。


    冰冷的時間會給出答案。池塘肯定在冒泡。


    因為王欣已經看到從池塘裏冒出的東西:高大魁梧、纏著毛毯、帶著腐臭。他認得那東西,正是多年前消失在喬木林裏的老王,也是時常出現在自己夢中的怪物。


    怪物從池塘裏邁出帶水的雙腳,用長滿青苔的腳心踏上陸地,在池塘邊的綠色裏留下黑色。王欣不敢再看,開始發狂地扭動門把,不顧疼痛一遍又一遍地撞擊大門。玻璃門開始產生震動,但仍舊打不開。


    “該死,該死!”王欣大叫著,“有沒有人,珍妮絲,羅斯,徐匯!”


    沒人迴答。以前總會給出答複的珍妮絲也選擇不去打破大樓裏的寂靜和詭異。


    來自地衣的陳腐氣味越來越濃,代表著怪物越來越濃。


    謝天謝地,門框與門鎖終於鬆動。又一個衝撞,王欣和玻璃門一起飛了出去,玻璃門砸在地上紛紛碎裂,後者倒在碎玻璃上,襯衫已經被鮮血染紅。他來不及為傷口哀慟,盡全力衝刺到總局大門前,可剛才還打開著的玻璃門不知道為何上了鎖。


    王欣低聲罵咒罵,放棄繼續撞門的想法,朝側麵跑去,跑到樓梯口繼續向上。一層又一層,無論跑到哪裏,怪物都緊追不舍。


    頂樓一片死寂,王欣在最後一段路上停下腳步。


    因為他看到身穿白大褂的簡站在道路盡頭,即便隔著很遠,他也能從簡的身影上感受到死人的氣息。這是十分詭異的一幕,一旁歡悅的氧氣出風口見證著一切。


    在王欣停下腳步的片刻之後,怪物便出現在身後。他看向怪物,發現怪物身上的毛毯消失不見,露出不屬於人的軀殼。軀殼表麵覆蓋著一層淡黃色的粘膜,粘膜之下,能看到仍然活著的老王在裏麵痛苦的掙紮,老王竭盡全力想要撕開粘膜,但似乎任何的努力都隻是無濟於事的徒勞。老王不會成功,而倔強的掙紮隻會帶來痛苦。


    喘息之際,王欣目光下移,看到怪物腳下的地板變成一大灘柔軟的肉塊,血管如散落的毛線肆意灑落。


    身後的簡開始穿越陽光,徑直朝王欣走來。


    王欣放棄注視老王,用模糊且鮮紅的視線打量簡,她一定不是真實,所有都不會是真實,都是虛幻的惡魔使出的奪命手段。然而他再也無處可逃,前有迷惑的魔鬼,後有散發腐臭的怪物,應該向哪裏跑去?他注意到側麵化為齏粉的玻璃,整個中央花園的玻璃從頂部一直碎裂,隻在底部留下一排高大的鋸齒。所以能跨過護欄,從不再存在玻璃的空白跳下去,直接躍入中央花園。


    然而這裏是五樓,如果運氣不好——不是會摔死在樹上,任由一根尖銳的鬆樹枝穿透脆弱的肉體;就是會直接砸在地上,等待斷掉的肋骨刺入心髒;也許還有第三種可能,那就是掉入冰冷的池塘,變成和老王一樣的存在。如果運氣好呢,王欣蠕動喉嚨,他確信自己的運氣不會很差,繁密的樹枝可能會幫助自己卸掉大部分的力,讓自己能安全落地,骨頭應該還是要斷上幾根,沒準會殘疾,但不會刺入心髒。


    那之後該怎麽辦?老王和簡還是會追下來。王欣非常後悔自己跑到這麽高的地方,是自己害的自己無路可逃。但他更應該後悔自己的猶豫不決,這是由源自內心的恐懼造成的。簡的身影虛晃一閃便來到王欣眼前,現在他更篤定對方是個鬼魂。王欣被簡撲倒,這一過程輕而易舉,彰顯了他的無力。接著,拳頭在眼前落了下來,王欣感覺到自己的鼻梁被打斷,鮮血止不住地向外冒。


    他有種即將溺死的感覺,眼前由紅轉黑,失去所有感知。


    不知過了多久,王欣又有感覺傳來。他感覺到世界的晃動,思想變得和世界一樣瘋狂。他是無數隻螞蟻中的一隻,被許許多多和自己長相相同的同類踩來踩去。他是在蛛網上掙紮的飛蟲,孱弱的翅膀經受著來自八隻眼睛的熾熱灼燒。他是凍死在冬天裏的迷路麻雀,屍體從樹枝掉到冰麵進行無休止地滑行。


    沒錯,他感覺自己正在滑行,或是……被拖動。


    被誰拖動?他用盡力氣睜開眼,看到身穿白大褂的簡正拽著自己的褲腳,拚命拖動。王欣能看到汗水從簡的臉頰上滑落,滴在地上,又被王欣用身體塗抹均勻。


    他再次昏死過去。


    恍惚裏,他看到老王。不過不是怪物,而是自己熟知的那個老王。


    王欣看到老王在森林裏迷失,把異常藏進體內帶迴家中。他一直在與一種無形的存在做著某種困難地對抗,自我與迷失這兩種力量長久以來不分上下,直到一夥帶著兇惡的人闖入喬木林。他們先是開槍打死老王的妻子,獰笑著從痛苦的老王身上汲取歡樂,等他們感到膩了,又往老王肚子上連開三槍。這三槍不會讓老王立刻死去,他們要在老王身上榨幹最後一點價值。


    但令所有人意外的事情突然而至,老王沒有死,他不明所以地接受了不死的現實,又用鐵鍬把所有兇惡之人的腦袋一個又一個敲爆,發泄掉屬於人的最後一絲情感。


    老王選擇了迷失,王欣得知了真相。


    然而這是真相嗎?自己為什麽現在會知道,自己又在哪裏?總局消失的人在哪,炸裂的玻璃和突然出現的池塘又是怎麽一迴事?


    哪裏是虛幻,哪裏是現實,怎麽區分兩者,怎麽證明自己不是靈魂是實體,怎麽證明自己有或是沒有靈魂?


    王欣的視角瘋狂宣傳,就像困在萬花筒裏,光暈和光影代替了一切。


    等王欣停下,他看到渾身是血,表情木訥的老王正用鐵鍬鏟著土,泥土從鐵鍬上灑落,在王欣的眼裏越來越大。他感受著新鮮泥土的觸感與氣味,與此同時,還有一股血腥味。


    瘋狂的想法湧入王欣的大腦:我帶人闖了進來,殺了老王和老王的妻子,又被老王反殺?


    那災難呢,方舟呢,陳思源和可兒以及珍妮絲呢,後麵的一切一切呢?


    難道隻是自己臨死前的臆想嗎……


    還有到底是誰在拖動我,是身穿白大褂的簡嗎,還是隻是我逐漸深陷泥土的觸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怪鳥與殘火之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熊以巴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熊以巴短並收藏怪鳥與殘火之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