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慢的時針終於走到了數字8的位置。


    讓我們走出表盤,把視角拉高至空中,用俯視的角度來看整座防護林。借著星光,透過雲層,我們能看到巨大的黑影盤踞在地麵,那是在霧氣籠罩下的喬木林,一條蜿蜒綿長的公路將它攔腰斬斷,生生分成南北兩截。公路上有一枚芝麻大小的光點,這也是在接近萬畝的防護林中,唯一能找到的光亮。


    鎖定住光點,請將處於空中的視角迅速拉低,直直的,快速地,不要有任何猶豫。視角急速下墜,像坐跳樓機那樣,你會感覺到刺激的失重感。在即將觸碰到地麵的一刹那,請你及時停下,確保自己離地麵還能保持五公分左右的安全距離,我的目的可不是讓你的身體嵌進地麵。


    好了。你現在可以變換視角,由俯視變為平視。這時,你會發現公路上唯一的一枚光亮,原來是來自於一輛汽車車燈。車燈開的是遠光,可以照到很遠的地方,但在很遠的更遠仍是模糊的黑。


    一個巨大的廣告標牌豎立在汽車旁邊,陳思源和王欣坐在車裏吞雲吐霧,焦急地等待著方澤的到來。


    他們在四十分鍾前撥通了房澤的電話,用自以為最平靜,邏輯最清晰的語言將情況說明,並告知地址。然後掛斷了電話,就一直坐在車裏等著,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前麵,捏著香煙的手指和嘴唇完成機械般的配合。


    陳思源在林佳懷孕的時候就戒煙成功了,但現在,他選擇來上一根,用來遺忘恐怖的經曆。


    住在車載收音機裏的一男一女一直被各種各樣的冷笑話逗得哈哈大笑。我應該趁早買個帶有大屏幕的車的,這樣,我現在就能看電視,讓眼睛也像耳朵一樣能夠放鬆,王欣默默想著,這次他選擇了把話憋在腦子裏,實在不想再開口說話了。


    車裏的電子表告訴他們已經八點零五了,終於有一束燈光從車後打了過來,兩人一齊偏著頭,用後視鏡看著。


    房澤終於到了。


    對視一眼後,兩人下了車,迎著來車走了過去,那是一輛白色警車。


    警車慢慢在路邊停穩,從上麵下來了四個身穿警服的人。房澤和其他三個生麵孔,其中房澤的年齡看上去最大,其他三個相仿,應該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警察。


    “如果不是因為私人交情,我都能以報假警的名義將你倆抓起來!”房澤走過其他三個警察,厲聲對麵前的兩人說道。


    陳思源和王欣尷尬地笑了笑,臉上掛著一副感激的表情。其實他們明白,自己哪裏和房澤有過什麽交情,大概是因為研究院的原因,房澤才願意給單位賣個人情,順便和他們兩人交個朋友。


    警車的橙黃色車燈打在陳思源和王欣臉上,把他們照的麵色慘白。房澤是個老警察,他看得出來對方不像是在開玩笑。


    於是他的語氣也緩和了下來,問道:“那間屋子在哪,帶我們去看看。”


    王欣抬手指著北邊,說:“順著這個方向一直向北走,不拐彎,快的話大概二十分鍾後能看到一個小湖,老王的房子就在那兒。”


    王欣告訴了房澤,不過看他那意思,似乎並不打算親自帶房澤去那邊。一邊的陳思源也是,完全沒有挪動腳步的意思。


    “怎麽,要我們自己去找?”


    “房警官,我們不會再迴去了。即便是你會以報假警的名義逮捕我倆,我倆也不會迴去。”陳思源十分堅定地說。


    王欣在一邊狠狠點頭又搖頭:“沒錯,沒錯,不迴去,絕對不迴去。”


    房澤心裏明白,他倆臉上的表情一定沒有騙人。歎了口氣,最終妥協的迴道:“好吧,你倆在車裏待著,我們自己去看看。”又轉頭對其他人說,“小劉,你留下看著他倆,其他人跟我進去看看。”


    說完,其中一名警察從車裏拿下來了三把手電筒,分別遞給要進喬木林的人。房澤接過手電,就在要進去的時候,突然被陳思源叫住了。


    “房警官,那個——注意安全,千萬小心。”陳思源關心道。


    房澤轉過身衝陳思源點了點頭,因為陳思源和王欣的表現,也讓他自己的麵色變得逐漸凝重起來。


    一隊人進了喬木林,不出一會兒,手電筒的燈光便消失不見。


    王欣看向留下來的那位劉警官,點頭笑著打了個招唿,隻是笑容充滿了驚懼與疲憊:“劉警官,辛苦了。”


    劉警官看著這兩個人心中也非常疑惑,再加上年紀尚小,好奇心更重些,便直言不諱地說道:“沒事兒,應該的。不過你們看見啥了,怎麽嚇成這個樣子。”


    一聽到這句話,王欣立馬收起了笑容,臉色在霎時間變得更加慘白,一句話也不說,轉頭就迴到了車上。


    陳思源看著王欣進了車,不好意思地朝劉警官賠笑,說道:“不好意思啊劉警官,我兄弟應該是被嚇壞了。”


    劉警官畢竟年紀輕,見到兩個比他大的人也沒什麽脾氣,禮貌地迴道:“沒關係,我理解,很多人在遇見不好的事情時,都不願意迴憶。”


    “謝謝理解,我其實也是。”陳思源溫和地迴應,“我先迴車上了,在這麽黑的外麵,還是有點兒不適應,有點怕……”


    陳思源迴到了副駕上,他想再來一根香煙,幫助自己放鬆神經、緩和情緒、忘掉恐懼,然後耐心地等房澤迴來,給自己一個笑容,告訴自己。


    “一切都解決了。”


    ……


    喬木林裏,房澤突然感覺到一陣困意襲來。他很想現在就去床上美美的睡上一覺,恍惚間甚至感覺自己已經迴到了家,換好了鞋子,脫去身上衣物,推開臥室門,一張柔軟舒適的大床出現在麵前。


    大腦中有個聲音告訴自己可以放空自我,什麽都不去想,直接癱倒在床上,就這麽睡去,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房澤經驗豐富,專業素養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在他的大腦裏還有另一個聲音正不斷唿喚自己,要自己醒來,要自己不要睡去。


    多年來形成的本能扼製住了蔓延的困意。


    房澤突然間瞪大雙眼,伸出手狠狠給了自己兩巴掌,一下子就把自己扇醒。他大口喘著粗氣,襯衫被汗水打濕。他對此感到驚恐,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差一點就沒有抗住睡意,還是在行走時湧上的睡意。


    若是自己不是在走路,而是坐在地上,是不是早就抵抗不住?


    隻湧出這一個感覺,房澤便警惕地認為,這裏似乎真的有點兒不太對勁。


    附近出奇的安靜,連踩在泥土樹葉上的腳步聲都隻有自己的。房澤意識到不對,連忙擺頭向四周看去,手電筒的燈光隨著視線的偏移晃來晃去。然而四周什麽都沒有,隨行的兩位同伴早已不知去向。


    房澤緊緊皺著眉,有些心慌。明明上一秒自己還在和他倆說話,怎麽自己突然瞌睡了兩下後,人就不見了?


    “喂!”房澤大喊,“小呂,小許,你們人呢?喂!”


    聲音傳了出去,連迴音都沒有,被黑暗吃得一幹二淨。房澤思忖半晌,選擇繼續向南,他加快腳步,同時仔細觀察左右,希望能看見其他人的身影。


    已經是初夏,在這偌大的林子裏連個蟬鳴都聽不見。


    姓許的警官也是這麽想的,他剛想跟老大提一嘴這個詭異之處,卻發現自己正在一間酒吧的門口。七彩斑斕的燈興奮地閃爍著,一名門童打扮的人跑了過來,熱切地說:“歡迎光臨!”


    他不受控製地走進了酒吧。嘈雜的音樂,漫天的彩帶,擁擠的舞池,人與人之間推杯換盞,肆意狂笑,整間屋子處處寫滿了盡情狂歡。


    許警官也受到感染。想到自從自己加入了警察,出入酒吧時的身份就改變了。以前來這裏是客人,現在到這來被視為瘟神。沒有朋友喜歡帶自己來這種地方,就好像自己是讓大家掃興的那個人一樣。


    但現在這裏不同,這兒的所有人都期待他的加入。看啊,當自己踏入這裏時,這兒的狂歡更熱烈了……


    這是自己需要的放鬆,為了犒勞自己的兢兢業業。


    “晚上好!”調酒師熱情地打招唿,“要點兒什麽?”


    “不了,我公務在身,什麽都要不了。”


    “來到這裏的人沒有帶著工作進來的。大家都是為了解乏,都是來放鬆的。”調酒師語氣輕柔,帶著一股催眠的魔力,“你也一樣,也沒有公務,至少現在沒有。隻有享樂,至少現在是的。”


    “你說的對,我十分同意。”許警官淪陷在溫柔的語句裏。


    “那我再問一遍,您要點什麽?”調酒師的聲音柔和極了。


    “什麽都行,隻要能讓我快樂起來就好。”許警官笑著迴應,“工作太累,人生太煩。”


    “及時行樂。”調酒師補充道。


    許警官哈哈大笑,覺得這家夥有點兒意思。


    一杯藍色的酒被調酒師推到許警官麵前,許警官一飲而盡。周圍的人為他喝彩,許警官高興極了,他沉迷於別人的歡唿中。


    一杯又一杯的酒被推了過來,許警官來者不拒,隻要旁邊的人一直鼓掌,讓他一直喝都沒問題!


    聚到吧台的客人越來越多了,都是因為我,許警官暈暈乎乎地想著。他覺得自己是明星,萬眾矚目,在聚光燈下的明星。


    調酒師同時為八九個客人服務著,觸手從吧台底下,準確的說應該是從調酒師襯衫底下伸了出來。那些觸手十分靈活,它們能熟練地完成任何高難度調酒動作。


    許警官依舊笑著,眼神迷亂地看著那些觸手。他沒有感覺到不對勁,隻會讚歎這裏的氛圍簡直不要太好,這裏的酒是他喝過最好喝的,這位調酒師是全世界最厲害的調酒師!


    酒杯在無數支觸手間拋來拋去,劃出無數道優美的拋物線,裏麵的誘人飲料沒有一滴灑出來的。許警官的眼球隨半空中的酒杯來迴動著,充滿了渴望。


    酒杯越拋越高,其中一杯被拋到了有史以來最高的高度。無數個聲音在說他肯定是接不住的,就連許警官也這麽以為。當一隻觸手出人意料地完美接住那杯酒時,全場瞬間變得鴉雀無聲。整間酒吧就這麽靜默著、靜默著,時間一秒一秒地走著,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一道掌聲,緊接著,全場刹那間沸騰,無數支彩帶禮炮衝天發射,滿堂賓客齊聲歡唿。


    “好!”


    許警官一下子站起來,他為調酒師喝彩,不停地拍著手,即便手掌通紅也無知無覺。


    娛樂至死。許警官滿腦子都在想這一個事情。


    “好什麽好!”


    一道嗬斥聲不合時宜的響起。還沒等許警官來得及反應,突然感覺後腦勺傳來一陣刺痛。


    “誰啊,敢打老子?”


    許警官憤怒地轉過頭,還沒看清楚,突然又感覺有人抽了自己一巴掌,然後另外半邊臉也挨了一下。火辣辣的疼。


    “睜開眼睛看看我是誰?”


    嗬斥聲再次響起,聲音無比熟悉。


    他這時候看清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房隊長出現在了自己麵前,正滿臉怒火地盯著自己。許警官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實在不敢看對方。不過心裏也疑惑,自己不是在酒吧嗎,怎麽又迴到防護林裏了?音樂呢,聚光燈呢,調酒師呢,那些把自己捧在手心裏好朋友呢?


    不對,不對。許警官連連搖晃腦袋,應該是自己本來就在防護林裏,怎麽會突然到了酒吧?


    他想明白了。


    然而一道剛猛的掌風疾馳而來,嚇得許警官連連後退,慌忙擺手求饒:“夠了老大,夠了。我已經醒了。”


    房澤收迴了手掌,陰沉著臉,問:“你看到什麽了?”


    “我看到我在酒吧裏,裏麵正在狂歡,還有個長滿觸手的調酒師,我還很喜歡他。”許警官簡單解釋了下,一想到自己很愛喝那些觸手調出來的酒,胃裏就一陣翻湧。


    “小呂呢?”


    “不知道啊。”許警官迴道,“我也不知道怎麽就出現幻覺了,在酒吧我也沒看見有他。”


    房澤看了眼身後,他心裏有種預感,而他選擇接受這種預感:“繼續走,我感覺他會在前麵。”


    呂警官躺在靠近湖邊小徑旁的花叢裏,上半邊身子壓到了一些牽牛花,雙腿直直地露了出來,旁邊還有幾株美人蕉,在黑夜裏像幾個小孩站在花叢裏,分外滲人。不過要不是那幾株美人蕉吸引了目光,房澤也不會把手電往那邊照去,也就不會太輕易地就找到呂警官。


    房澤和許警官一起把呂警官拖了出來,在確定他隻是昏過去了之後,決定先把他放在這裏,由他和許警官先去房子那邊一探究竟。


    黑夜,白色的小樓反射著月光,不再像個聖母那樣,反而變得陰冷冷的。大門敞開著,像是一張嘴巴大張的慘白人臉。手電燈光從遠處照了進去,可以看見有很多紙箱子堆積胡亂在地板上。


    房澤沒有先走進屋子,而是被那柄鐵鍬吸引了注意。在鐵鍬木柄上有一種令房澤十分熟悉的味道。他蹲下身,攥起一抔被翻動過的泥土,湊到鼻子前仔細聞了聞,用把手電光對準鏟尖,仔細看了會兒。


    “用手電照著這些土。”房澤說道,“也注意好四周,打起精神。”


    許警官頓時神經緊張。


    房澤戴上手套,在許警官疑惑地目光下開始刨土。他不用旁邊的那柄鐵鏟,就隻用手。越往下土壤散發出的腥臭就越濃,刨了大概得有五分鍾,房澤有所發現。


    他把那東西拿到眼前,在手電光的照射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這是一截發黑的手指。


    房澤掏出手機,發現沒有信號。手機上的時間顯示晚上九點,房澤皺著眉,不願意相信自己已經進來了一個小時。


    “用無線電唿叫小劉,讓他唿叫支援趕緊過來。”房澤沉聲說道,抬頭順著房門看向漆黑的屋內,他有種不好的預感,很不好,“對了,也讓他跟局長請示,把疾控中心找來。”


    ……


    喬木林外。


    坐在車裏的王欣突然說了句:“霧散了。”


    霧不知何時悄悄散了,莫名其妙的來,又莫名其妙的走了。


    他們已經等了房澤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然而房澤沒有等來,卻等來了其他車輛。


    五輛警車與兩輛疾控中心的專車依次停好,紅藍燈光點亮了這一片,一下子讓周圍熱鬧了起來。陳思源和王欣下了車,不明所以。


    他倆看到從車子裏下來的二十來名警察在車門前的空地上列隊整齊,從中出來了一名向劉警官招了招手,隻見劉警官小跑過去,兩人互相說了什麽。


    隨後,從疾控中心的專車上下來了好幾名身穿白色防護服的人,他們給那些警察每人一個防毒麵具。


    隊伍向北進發,喬木林又迎來了一批新客人。


    同一時間,車載收音機在空無一人的車內自動切換了新節目,《晚間新聞》,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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