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死了。


    我睜開眼睛後,一遍又一遍地在大腦裏仔細確認。


    安娜死了,我告訴自己,同時又問,自己死了嗎?


    我記不太清最後發生的事情,大腦裏一片模糊,除了屬於安娜的半張臉之外,眼睛也並未看見什麽。我在疑問裏反複徘徊,直到一縷陽光透過樹葉照到眼睛,刺痛才讓我真正醒來。


    我發現自己正躺在地上,周圍全是茂密的雜草,還有灌木叢幾乎和我緊貼。這裏僅有非常狹窄的地方供我移動,在嚐試翻動身體之後,我才察覺到這是一個土坡背麵,坡度緩和可以使我不至於滑落,眼前還生長著幾株牽牛花。


    我剛想用手把它們撥開,卻突然感覺到有一雙手忽然搭在了自己肩膀。嚇得我急忙扭頭去看,動作幅度略大,驚得灌木叢顫抖了兩下。


    “別動,千萬別動。”聲音極其微弱,而且異常緊張。不過我聽出這是高穎的聲音。


    我順從的把頭慢慢扭過去,看見高穎正虛弱地匍匐在我旁邊,臉色慘白,因為雜草遮擋了一部分視線,我沒法確認高穎是否受傷。


    她對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直接打消了我想要詢問的念頭,又指了指那些牽牛花,示意我小心撥開它們。


    我如實照做,小心翼翼地撥開牽牛花,感覺自己像是躲在一個隱蔽的角落裏,正偷窺著外邊。


    然而外邊並沒什麽特殊的,綠地平鋪在眼前,十分安靜乖巧。繼續往遠處看去,我發現了一堵由綠葉組成的高牆的一角。


    海浪?我眉頭緊鎖,心中疑惑自己怎麽突然迴到鬆樹林了?


    除此之外並無其他,還是一如往常那般,像我熟悉的那樣——不,我改變了想法,我從來沒有熟悉過它。


    我鬆開手,看了眼高穎,她將眼睛緊緊閉上,臉上帶有痛苦的表情。看來暫時沒法與她說話,即便是想要關心都做不到。於是我把目光投向另一側。那邊除了雜草與灌木叢外什麽都沒有,沒有一點我想看到的東西。


    但我又想看到什麽,我在思索著,心裏並沒有相關的答案。


    忽然從牽牛花外邊傳出了一些細微的動靜,我再次輕輕撥開它們,看見外邊不知何時多了隻悄然造訪的兔子。


    肥碩安靜。它有著一雙綠色的眼睛,很像鬼火的顏色。


    它不再低頭吃草,而是抬起腦袋打量著我。


    於是,我們一人一兔,進行著一場詭異的對視。


    直到飛來了幾隻飛鳥才把那隻野兔趕走,飛鳥落在地上,兩隻纖細的小腿蹦跳著移動輕巧的身體,嘴裏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時不時還會伸展一下翅膀,讓金色的陽光灑在漂亮羽毛上。


    不知是出於什麽原因,它們一直在那片綠地上徘徊,遲遲不肯離去。


    過了會兒,我注意到一邊草叢晃動了幾下,從裏麵悄悄走出一隻狸貓來。狸貓向那幾隻落在地上的飛鳥慢慢靠近,走在地上未曾發出半點能夠被察覺的聲響。狸貓迫不及待地露出獠牙利爪,但麵對已經幾乎唾手可得的獵物,它依舊小心謹慎。


    狸貓箭步飛撲,兩隻前爪分別按倒一隻飛鳥,獠牙又將另一隻飛鳥迅速咬碎。它發出一聲興奮的吼叫,迅速扔下已經一命嗚唿的三隻飛鳥,轉而去襲擊其他。被驚動的飛鳥立刻扇動翅膀想要奪命而逃,但狸貓速度更快,抬起利爪將一隻才起飛的飛鳥生生拍下,直接碾死在泥土裏。最後向半空中猛然一躍,天生作為捕食者的它,將最後一隻落荒而逃的飛鳥死死咬住。


    狸貓矯健地落在地上,昂首挺胸,在它周圍擺放著這次捕食的戰利品。幾具屍體,一灘血跡。它並沒有立刻享用,而是向我看來,兩隻眼睛放著光彩,如同在炫耀一般。


    我深吸口氣,一定程度上認為這隻兇猛的狸貓會向我發起進攻。


    然而它沒有,隻是突然嘶吼一聲便跑進樹林裏,連自己的戰利品都丟下不要。


    我還來不及疑惑,原因就已經擺在麵前:一隻巨大的虎爪踩踏在方才的戰場上,虎嘯震顫整個鬆林,幾乎要把我的耳膜撕裂。我不得不捂住雙耳,在吼叫聲消失之後,我又緊忙捂住嘴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驚叫出來。


    我全身都在顫抖,感覺死亡已經來到眼前……


    “它走了。”


    高穎的氣色恢複了些。


    我睜大雙眼,近乎將眼眶撕裂,血絲也一定已經遍布整個眼白。


    高穎在我發呆的時候把鋪在身上的灌木叢清理到一邊,左右看了許久之後,才向我伸出一隻手。我用了很長一段時間去試圖理解這一動作,當我意識到時也並未把手伸過去,而是自己踉蹌站起。


    此時,我的雙腿可能已經發麻,也可能一直在顫抖。


    高穎在我仍舊有點神誌不清時提醒道:“我們也要走了,快。”


    我目光呆滯:“去哪?”


    “當然是迴村莊。”


    “發生了什麽?”我仍在恍惚,感覺頭暈目眩,還有點惡心。


    高穎並沒有理我。


    我看了眼四周,這兒隻有我們兩個。艾文死了,安娜也死了……那指揮官去哪了?我向四周張望尋找,不放過任何一處角落,一個灌木叢下。


    見我並沒有邁步離開的意思,高穎不得不問道:“你在找什麽?”


    我試圖讓自己冷靜,先問了句:“我昏迷了多久?”


    “兩天。”


    我滿臉震驚。我居然昏迷了這麽久,我剛才還以為就一會兒的功夫而已。兩天,夠發生很多事情了。


    “指揮官呢?”我繼續問,但沒有得到答複,等了會兒見高穎的表情帶著些猶豫,於是換了個問法:“他和我們兩個走散了嗎?”


    準確的說應該是和高穎走散了嗎,畢竟這兩天我一直被別人帶著。


    “死了。”高穎無動於衷地說,“被剛剛那東西咬死了。”


    “死了?”我有點兒天旋地轉的感覺,我想我的臉應該變得更白了,短時間根本找不到接受事實的辦法,“和剛才那隻老虎有關?”


    “應該是老虎吧,我不確定。”


    “到底,發生了什麽?”我一字一頓地問道。


    高穎無可奈何:“你摔倒後就昏過去了,追我們的東西搶走了安娜的屍體,然後消失不見了。至於之後,指揮官背著你……”說著,高穎使勁搖著頭,“我實在不想迴憶了,你也別問了。”


    “那當時到底是什麽在追我們,你看清了嗎?”我還是想問,因為我有太多太多的疑惑了。


    安娜搖搖頭:“不知道,真的看不清,我——”


    先前那隻綠眼兔子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打斷了高穎的敘說。我並未在意這隻兔子,隻是高穎竟突然衝上去揪住它的後腿,根本沒有絲毫猶豫,就把它往地上狠狠砸去。


    才第一下,兔子在碰到堅實的地麵時就已經頭破血流,等到高穎鬆開手,那隻兔子已經皮開肉綻。


    這還不算完。她又舉起了兔子,一下、一下、又一下。


    高穎狠狠地砸著,像是在發泄心中的憤懣。


    她的暴力舉動也把我嚇得呆立在原地,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高穎看上去像是發泄完了,臉上的怒氣也消散了一些,慢慢停止了暴力,揮手將屍體扔在一邊,想必明天它就會被大地吞食。我再次看了眼那具屍體,發現它那幽綠色的眼睛仍舊瞪視著我,像極了黑夜裏的鬼火。


    我強迫自己收迴目光,瞅準機會問道:“怎麽迴事,你還好嗎?”


    “沒什麽,隻是被壓抑的太久了。”高穎長舒一口氣,隨後指著那隻兔子說,“我和指揮官無意間發現這種兔子一直跟著我們移動,隻要它一出現,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遇到危險。所以我們猜測是它們一直在監視我們的動向,然後傳達給捕食者。”接著又補充道:“捕食者指的是所有想要殺我們的東西,包括動物園的怪物和剛才那隻‘老虎’。在你昏過去後,指揮官這麽稱他們。”


    “但這?兔子去傳遞信息,這不合常理!”我驚訝道。


    “這地方不合常理的還少嗎?如果這裏什麽都合乎情理的話,其他人就不會死了。”高穎淒慘一笑,“想不通?這很簡單,兔子讓這些捕食者吃飽喝足,那自己就不用被吃了。當然我也是猜測。”


    “這太離譜了,它們怎麽會有這種腦子?”


    “不知道。不過我勸想你還是別想了,這地方太危險,咱們還是快走吧,越早迴到村子越安全。”


    “你說得對。”我點點頭,很聽話地沒有繼續詢問高穎任何事情,隻是默默跟在身後,麵前嬌小的背影帶給我一種不能名狀的感覺。


    我又莫名想到那隻鸚鵡,不過隻是單純想起它的話,內心卻毫無波瀾。


    的確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能看見海浪,就說明我們還在黑鬆林深處。腳下沒有任何小徑給我們提供返迴的路線,隻能踩在潮濕的土地上,硬著頭皮一直往南走。偶爾會出現一些標記供我們參考,我和安娜一直在努力,盡可能的按著來時的路途返程。


    除去路途的艱辛與迷茫之外,我對於時間仍舊麻木。金色耀眼的陽光變得深沉,染上青銅色彩。我總覺得這一過程非常迅速,有時甚至根本來不及我去反應。


    不過勘察隊如今就剩下我們兩人,我和高穎也沒必要嚴格遵守準確的時間。即便是夜晚,我們也可能正在黑暗裏穿梭,又或者在陽光明媚的午後,正靠著一棵粗壯的樹幹,安心休憩。總之,累了就停下來休息一會兒,餓了就隨便吃點什麽。


    我倆走得越遠越久,心裏想的越多越亂,也就開始變得漫不經心。不知不覺,我們好像不再緊張從身後撲來捕食者,倒是有點兒生死度外的意思。


    天空迎來一場毫無征兆的暴雨,陰冷的雨水如針尖一般刺入肌膚,狂風吹得我們頭暈目眩,泥濘的土地困住雙腳,把我們拖進無底深淵……高穎麵目血色地倒在地上,她的唿吸越來越慢,全身無比滾燙。


    我癱坐在她身邊,手足無措,忽然又想起那隻鸚鵡,麻木地想著它的預言即將要實現了,卻又在絕望中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可笑——居然相信鸚鵡能夠預言未來。


    想想高穎是怎麽救得你,一個瘦弱的女人拚死把你從虎口裏拖出來,現在她倒在了你身邊,你又怎能把她拋下?我一遍又一遍地質問自己。


    去他媽的該死的鸚鵡!必須帶高穎迴到村莊。我發了狠,一把抹去臉上的雨水。


    我把高穎從泥土裏扶起,抱在懷裏,又張開翅膀,盡量去為她擋住一些陰冷的雨水。艱難地邁出腳步,身後留下的每一步腳印深深烙印在泥土裏,即便是暴雨都無法衝刷幹淨。


    我捱到了太陽出現在眼前的那一刹那,但也僅此而已。疼痛粗魯造訪了我的身體,泥坑裏的雨水倒灌進肺裏,一下子奪取我最後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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