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我被指揮官特別吩咐要去陪安娜收拾好那些還留在外麵的勘測儀器。


    於是乎由安娜帶路,我跟在旁邊。


    “你覺得我們應不應該去城市?”路上,安娜突然問我,“我是說城市已經偏離了原定路線,不屬於任務的一部分。”


    這不是已經定下來的事情了嗎,為什麽還要討論?不過我並沒有把心裏的疑惑表現出來,說道:“如果大家都同意去城市的話,我沒問題。”


    “但感覺並不是所有人都想去城市。”安娜繼續說,“向導反複強調那地方很危險,我也突然有點擔心,腦子裏反複想著上午發生的事情——向導不斷強調危險,我從沒見過那孩子這麽緊張,你也清楚他平常有多勇敢的。就連指揮官也有點問題,他怎麽能那麽衝動暴躁,這不像他。所以我現在更懷疑他是不是在衝動中做出了錯誤決定?”


    我並不知道該如何迴答。雖然指揮官的做法的確欠妥,但我心裏還是覺得已經確定下來的任務也沒有繼續糾結的必要。


    安娜看起來也並沒有期待我的答案,她繼續說著:“向導不想去那邊是毋庸置疑的,我也很糾結,艾倫是完全服從命令要去城市的,高穎和你我不清楚。所以我想問清楚你倆,如果你們也像我一樣糾結的話,那這件事情就有再進一步討論的必要。”


    這次我必須給出答案了:“我認為去城市的決定是可行的,隻要我們小心,不見得會有危險,畢竟我們也走了挺遠的了,並未遇到什麽危險。”


    “萬一城市的形勢的確和這邊不同呢?”


    “也很有可能相同。”我說道,“去城市還有額外的報酬。”


    安娜問:“所以你同意去城市?”


    我迴道:“是的。”


    “這樣啊!”她小聲迴了句,接著又立刻把聲音提高,“看,我們到了!”


    視野在前方變得開闊起來,這樣的空地在茂盛的鬆林裏很是少見。空地中央擺放著許多勘測儀器,周圍生長著足以沒過腳踝的野草。


    “跟著我走,那個井深不見底,如果掉下去——”安娜看了我一眼,聳聳肩,開了個玩笑,“如果掉下去,就隻能掉下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麵,安娜在前麵說著:“有的儀器我今天上午剛擺好,結果下午就要收迴,要是早知道會這樣,我就不大費周折了。還得麻煩你跟著過來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不用在意,都是小事情。”我沒想到安娜竟然會跟我道謝,略微有些出神,都沒有注意安娜已經停了下來。


    “小心!”安娜大叫一聲,伸手猛地把我向後拉了一步,看我迴神並穩住身形後才鬆了口氣,指責道,“不是讓你跟緊我嗎?你看看你麵前的地上有什麽!”


    我低下頭,靜靜看著圍成一個圓圈的黑網。


    安娜好像以為我是被嚇住了,才開口安慰道:“嚇一跳吧,我最開始也被它嚇了一跳,差點兒掉下去。我昨天做了些防範措施,但還是需要注意。”


    而後我還在盯著它看,安娜則到一邊去收拾器械,邊收拾邊說:“這口井,再加上今天看到的那堵牆,你說說大自然這些年在這裏都創造了什麽東西出來?那堵牆是用來毀滅我們的,那這口井是用來幹什麽的?”


    她停了下來,沉思良久,“那孩子說土地會進食,那你說這口井會不會是什麽用來唿吸的地方?就比如說土地也有跟人一樣的鼻孔,或是肚臍?我的意思是,它要是真能吃東西的話,唿吸應該也能?”說完,安娜看向我,嗤笑掛在我臉上的表情,“怎麽,嚇到了?別多想,我隻是隨口一說。”


    我確實被嚇到了,但不是被安娜說的這些推論嚇到了,也不是剛才險些掉下去的後怕。而是……我偏頭看著安娜,伸手指著她嘴裏的那口井所在的位置,問道:“這就是你說的那口井?”


    “不然呢?你怎麽反應這麽慢!”安娜盯著我,從眼神裏,我能感覺得到她並未說謊。


    “沒什麽,隻是覺得確實奇怪。”我隨口搪塞。


    “你好奇怪,別愣著了,趕緊來幫忙,咱們盡早迴去。這兒總有一股臭味,臭得要死。”


    “等等,你拍照了嗎?我想對於這口深不見底的井而言,用文字去描述它遠沒有幾張照片來得實在。”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不發生明顯的變化。


    安娜也沒察覺到我的異樣,她點頭說道:“當然,晚上我會附在我的資料裏一起給你。”


    我僵硬地點了頭。其實我根本沒有聞到什麽惡臭,也並沒有看到那口井。在安娜所指的地方,我隻看到一圈簡易的防護措施。在措施的保護裏,是平整的,光禿禿的土地。


    僅此而已。


    沒有井,如果我的眼睛沒有受到欺騙,我敢發誓,絕對沒有井!


    所以我才想通過照片再確認一下,我和安娜,到底誰有問題。


    不知怎的,我又想起艾文的“胡言亂語”,我突然有些害怕,開始擔心起或許看似正常的隊伍,看似正常的隊員,很可能早就出現了問題。


    一切,似乎正在往錯誤的方向走。而我們竟對為什麽會導致這種結果茫然無知。


    我是跟著安娜迴來的嗎,我該現在就告訴指揮官或是其他人嗎?我看著自己的雙手,黃昏灑在上麵像沾滿了鮮血。


    安娜走了過來,把她今天所記錄的一切交給了我。但裏麵沒有照片,隻有幾張寫滿空洞文字的紙件。


    “安娜。”我叫住了正往迴走的安娜。


    安娜迴頭問道:“怎麽了?”


    “額……”我猶豫了下,“你是不是忘記給我照片了?關於那口井的照片,我沒在你的資料裏找到,你下午說過要給我的。”


    “啊,我沒說過吧?”安娜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神情自然,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裝的。


    “好吧,那可能是我記錯了。”我順著她的話說,“那照片呢,我想對於那口井而言,照片的描繪比文字更清晰可觀。”


    “哎呀,實在不好意思,我忘記拍照了。我原本打算下午去拍的,但可能是上午被嚇到了,和你一起收拾儀器的時候就沒想起來。等迴來我再去拍照吧,咱們大概率是要原路返迴的,我也給那個地方做好記號了。”


    “嗯,好,這樣也行。”我低下頭不敢再去看安娜。


    果然,安娜的精神真的有問題!


    但轉念一想,如果真的是我的問題呢?如果安娜的所作所為,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呢?突然之間,奇怪且瘋狂的念頭不顧一切地闖進我的大腦——若是真的有井在那裏,其他人都能看見,唯獨我看不到呢?如果下午我真的沒問過安娜要照片,那些對話全都是我臆想出來的呢?


    該死,我應該考慮到會出現這種情況的。我當時應該趁安娜不注意用手或腳小心驗證一下的!


    我感覺自己快瘋了……


    那麽既然我當時沒有驗證,現在也沒有照片,就不能確定出問題的是安娜還是我。我的大腦飛快運轉,盡全力說服自己,試圖擺脫這種令人煩躁抑鬱的狀態。


    我悄悄看向正在通訊設備前的指揮官,仔細思忖半晌後,心裏最終拿定了主意——既然沒有足夠的證據,那隻由我一人知道最好,反正隻是看錯了東西,又沒有產生別的影響。若是以後真的因為這件事產生了負麵影響,或者再發現類似的不正常情況,到時候再反應想來也不遲。


    當我把目光再次投向安娜的時候,我決定像上次對待艾文的手稿那樣,再一次將今天發生的事情壓在心底。


    安娜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目光,她不再搗弄那些儀器,也將目光投向我。我們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就那麽默默對視著,仿佛在悄然間達成了某種共識。


    “隻是為了避免不必要麻煩,在地麵生病是件麻煩事兒……”


    我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又感覺安娜也在做著相同的事情。


    時間悄然又迅速地流逝了,我對此沒有一點察覺。


    大概過了十分鍾,太陽徹底消失在了地平線之下。指揮官向大家宣布了上級的最終決定:“上級對勘察城市的行動給出了高度重視,命令我們明日清晨就前往城市,務必對城市進行徹底勘察。”


    我很開心能夠聽見別人說話,這會讓我感覺好受點兒。我和安娜的目光終於分開,一起看向指揮官。


    艾文湊得近了些,蠕動的嘴唇表示他想要詢問下我們是否會得到額外的報酬。但聲音還未來得及發出,卻見那孩子從一邊衝了上來,他用顫抖的聲音祈求著指揮官:“不能去城市,請不要去城市。”


    指揮官依舊沒有理會向導的請求,用不容置疑的語氣繼續說道:“上級命令已經下達,我不希望任何人存在違抗的想法,這是命令。”


    “求你了,遠離城市,那周圍全是危險!”


    “自然襲擊城市是幾個世紀之前的事情,那時候或許會存在我們根本意料不到的危險,但現在一切早已沉寂,隻是一個森林而已。”指揮官放大音量,“就像我們現在所在的這片森林,有什麽危險是我們無法戰勝的?”


    孩子顫抖的哀求聲已經夾帶了哭腔,我能清楚地看見眼淚從他臉頰上滑落:“那讓我走吧,求求你,我從來沒有進入過城市,根本不認識那裏。”


    孩子大聲痛哭,我已經好久沒有聽到過這種撕心裂肺的哭聲。淚水從每一寸肌膚裏湧出,他無力地拽住指揮官的袖口,又拚命搖晃著。


    “有人有異議嗎?”指揮官是在問關於城市的問題。


    此時此刻,我的內心本就被困惑、煩亂、恐懼等諸多情緒裹挾,而向導不止不休的哭聲又不斷刺激著我的良心。也許我是真的同情這個孩子,也許我隻是已經被外界嘈雜吵鬧的聲音衝昏了頭腦,我最終再也忍受不住,竟然大膽站起衝著指揮官,指著那孩子說道:“村長跟我說過,地麵人把城市當做禁地,這孩子一定沒去過,他對我們已經沒有用了,讓他走又能怎麽樣?”


    指揮官直接忽略了我,他蹲下身,盯著孩子,臉上露出一抹微笑,這一定是世界上最可怖的微笑:“你跟我們去。”


    “不要,請不要,我不能去,他說的對,我對你們已經沒有用了。”孩子仍在搖頭,試圖拒絕,想必禁地這個概念也對他進行過洗腦。


    我又想到村長對我不錯,於是繼續努力嚐試:“指揮官,讓他走吧!”


    “他要和我們去,這是命令!”指揮官站起身衝我說道,“即便他不熟悉路線,但我仍需要他的生存經驗,那些經驗能幫助我們規避風險。”


    見我不再說話,指揮官繼續蹲下衝向導說道:“你有用。你是沒有去過那邊,但你能用地麵人的直覺幫我們避開危險。你選的路線、紮營地點,我都很滿意。”


    他故意頓了頓,扭頭看了我們每個人一眼,然後繼續對向導說道:“我可不相信這深山老林裏沒什麽吃肉的野獸,沒什麽吸血的蟲子。不然所有人嘴裏不斷重複的危險全都在哪?我們是依靠好運才平安抵達的村莊,而你是用經驗帶我們平安到達了這裏,不是嗎?”


    “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指揮官打斷向導,“我答應了村長要好好照顧你,所以放心,隻要你在我旁邊,我就會一直保護你的安全。但如果你獨自返迴——”


    說著,指揮官看了看遠處漆黑的樹林,然後又盯著向導,繼續道:“路上危險多,我又不在你身邊,沒辦法照顧你的。如果你出了事情,我沒法和村長交代”


    指揮官又伸出雙手拍了拍向導胳膊,最後說道:“今天的一切就當沒發生過,注意休息,整理好心情,明早和我們一起去城市。”


    看來一切已經成了定數。向導心裏是清楚的,他在指揮官的“勸說”與“安慰”下點了頭。而我也坐迴到原位,心裏帶著一絲不悅。但沒有辦法,我深感自己改變不了什麽,更何況有些事情一旦妥協,便再沒勇氣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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