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值千金,眼值八百。


    當近距離對上犯人的眼神,趙三元內心總會不發感慨,這一定是位忠厚熱情的好漢。


    而犯人安靜聽著這萍水相逢之人的述說,哪怕聽到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東西,他依然沒有出言反駁或嘲諷。


    “不對啊,本來是我審你,怎麽淨我自己叭叭?老哥你不厚道啊。”


    “慚愧慚愧,實在是你講的傳神,記得年幼時跟母親逛過廟會,你可比廟會上的說書人還要厲害,但我信你。”


    “來一根?”


    “不會。”


    “整一口?”


    “怕醉。”


    “不抽煙不喝酒,你這頭頭做的也太寡淡了些吧。”


    “朋友切莫誤會,對於我們來說隻有職位職能之別,沒有身份貴賤之分,而且我也不是山大王。”


    “嗯我想起一件事,前段時間在首都,我親眼看到了一場行刑,他給我的感覺很像你.又有些不太一樣.”


    “你說的一定是守常先生了,的確,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是同一種人,縱然犧牲自我也要貫徹信念。”


    “老實講我不太懂,尤其是你剛剛跟典獄長說的那些,雖然不懂,但感覺你說了相當不得了的大事,你當時神情與那位.守常先生簡直太像了,能不能告訴我那番話究竟是什麽意思?是你聚眾民變的原因?”


    “朋友,容我反問一個問題,你聽說過這樣的國家麽?在那裏沒有財主也沒有窮人,大家都過著平等自由的生活,沒有誰欺負誰,也沒有誰天生就該為誰做牛做馬。”


    “老哥你攏共喝了半碗酒吧?高了?哪有這樣好的地方啊。”


    “有的,那裏的平民老百姓是國家的主人,工人農民當家做主,咱們現在也要照他們那樣去做。”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要做的不是王侯,而是讓你我都堂堂正正做人。”


    “容我緩緩.感覺腦子不太夠用”


    趙三元揉了揉太陽穴,話能聽得懂,也能明白意思是什麽,可還是不懂啊。


    常言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不為己天誅地滅,人就是自私自利的生物,人活著就是為了出人頭地。


    不對麽?


    但這老哥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所做一切不為己私,隻為無限等同於理想,絕難實現的大公。


    這話別人說,恐怕就當個屁聽個響,可話從這老哥嘴裏說出來,趙三元信。


    犯人端起酒碗輕抿一口。


    也許是認為哥倆並非歹人,亦或是單純的想與萍水相逢的朋友拉拉家常,他炯炯有神的雙目略有惆悵,仿佛一眼看到了曾經的年少歲月。


    “我很小的時候,父親給地主幹農活時累死了,母親帶著一家人不得不投靠二叔,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母親就是我的最大依靠。”


    “母親承擔起了所有農活,像青壯一樣麵朝黃土背朝天,可勞作整年,幾乎所有收成都歸地主所有,碰到年景不好,一年下來還要倒欠地主家的錢,即使這般,母親的心永遠是熱的,遇見外地來逃荒的人,再苦再難,也要從自己的口糧裏省出些救濟他們。”、


    “她善良,慈愛,勤勞,我便是看著這樣的背影漸漸長大,所以有時候我會疑惑不解,為何如母親這樣的人連溫飽都是奢望,為何欺男霸女的地主能隨意主宰我們的命運?”


    “那時我像你一樣,總說著不懂不懂想不懂,母親啊,她見我這樣後做出了個讓誰都沒想到的決定,她要送我去讀書,而不是讓我盡快成為個勞動力下田做活。”


    “她希望我能找到許許多多心中疑惑的解答,也希望我能成為一個有出息的人,不必代代為大人做牛做馬。”


    “我找到了些答案,卻又獲得了更多的疑惑,單單讓自己擺脫窮苦命運隻是杯水車薪,真正該做的,是讓所有國人同胞都擺脫這樣的命運,那麽該如何去做?”


    “靠斐然文章?靠買官進爵?我的老師賀光吾給出了答案”


    雖然趙三元是個孤兒,記憶中從沒有見過父親與母親,更沒切實感受到過母愛,但他很確定,如果一定要舉例子來述說母愛的偉大,那必然是這老哥的母親了吧。


    而對於後來的話,趙三元倒是沒有醍醐灌頂的感覺,好似小時候聽師父講的奇門遁甲,跟聽天書沒啥區別。


    聽不懂歸聽不懂,可心中非常篤定,師父說的一定說得對的。


    這種感覺在現在油然而生,趙三元也不知道自己為啥會突然有這樣的感覺,是真聽懂犯人話中真諦?


    恐怕不是。


    更多的,是被他的人格魅力與真摯熱忱的眼神所感。


    一個學習過先進思想的進步青年,對所謂的‘糟粕’沒有直接嗤之以鼻。


    一個自幼學陰陽五行的山溝小夥,對所謂的‘進步’沒有丁點的不耐煩。


    你說僵屍坐電車,屍鬼來討命,他說工農炮轟冬宮,法國大革命。


    絕對八竿子打不著,可兩人越聊越投緣,述說著各自見地與理想。


    期間康木昂安靜坐在一旁,不插話也不吱聲,心想著老弟開心就好,又沒答應誰必須要審出個所以然。


    嘮嗑不是審啊?


    這叫話療!


    可話說迴來,此人著實像顆隆冬裏的豔陽,感覺暖洋洋的。


    正嘮起勁的時候,犯人忽然想起一事,趕忙問道現在是什麽時辰。


    老康拿出懷表瞄了一眼,“還有不到半分鍾到下半夜一點半,怎麽了?這裏還管夜宵?”


    “唉兩位朋友多見諒吧。”


    話音剛落,犯人立刻拉著兄弟倆往一麵牆根下跑去。


    隨即就轟隆一聲炸響,霎時間碎石紛飛,塵土飛揚,遠處倆打瞌睡的獄卒直接被氣浪掀翻在地。


    還沒等趙三元搞清楚啥狀況,便感覺拉著自己的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掌已然脫離,依稀見看到塵煙中人影綽綽,仿佛是充滿硝煙的戰場.


    犯人與前來營救的夥伴快速離去,他下意識想要與兩位新認識的朋友告別,畢竟連名字都還不知道,但他清楚孰輕孰重。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何必為了我——”


    “組織已經決定派你前往上海進修,隨即前往東北奉省,哪有時間讓你享清閑?快走吧,我準備了你最愛吃的確山涼粉,路上吃,話說剛才你身邊的兩個年輕人是誰?”


    “兩位俠客。”


    “啥?”


    “走吧。”


    牢房之內,康木昂揮手驅散著塵煙,幸好是那犯人提前有所行動,不然可得被震的七葷八素,雖說鄭縣監牢不是什麽九層詔獄,但大半夜炸牢房劫囚犯,膽子的確夠大。


    遠處走廊裏傳來獄卒們緊張唿喝的聲音,估計也被嚇個夠嗆。


    等迴頭再見了典獄長得好好噴一頓,養了這麽多獄卒屁用沒有啊,臨時工的命就不是命?


    康木昂拍了拍趙三元的手臂,示意他此地不宜久留,可後者沒有迴應不說,身體還在輕微顫抖著。


    等探頭一看,康木昂傻了眼。


    此刻趙三元眼神愣愣的望著犯人消失的方向,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流,短短時間內竟打濕了衣領,可那裏除了塵囂彌漫啥也沒有啊。


    “不是,三元你咋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就是心裏突然憋屈的很”


    康木昂大感疑惑。


    老弟啥性情可太清楚了,流血不流淚,被捅兩刀眉頭都不皺一下,眼淚更別想了,好像打小就沒看他哭過。


    事不尋常,很不尋常,得抓緊批一卦。


    算卦是老康的看家本領。


    然而今晚他罕見的碰了壁。


    數次批卦無果,別說卦象,連續幾枚五帝錢,一搖就開裂。


    事情涉及到趙三元,康木昂可不敢得過且過,立即將那犯人坐過的椅子扶正,然後拿出隨身攜帶的一小袋黃米撒在表麵。


    先敬城隍土地,再敬三洞祖師。


    “先師傳下罡中訣,靈通無用四柱力!”


    “家國亨利刊玉簡,天地周流不休歇!”


    一張黃符無火自燃,灰燼緩緩落在黃米之上。


    但康木昂的眉目更緊。


    很快再次施法,又是相同咒言,又是相同符籙。


    無用!


    一次兩次三四次。


    到了第五次時,康木昂的眼角流下一行殷血。


    可他還是無功而返。


    再次施法!


    待到第七次已經極限,是否有明示,全憑天意。


    第七次罷,康木昂的血淚觸目驚心,但他不為所動,右手虛握拳頭對著黃米,口中吹著一口真氣透過拳頭吹在了黃米上。


    黃米與符籙灰燼逐漸被吹動。


    而有些兩者混雜後的米粒卻紋絲不動,組成了幾個複雜圖形。


    康木昂緊緊盯著它們,確定是幾個字,卻又完全搞不懂是什麽意思。


    ——子孫不斷頭!


    吳戎很開心。


    是壓抑許久後的突然釋放。


    好啊!


    妙啊!


    大獄劫的對!


    省得老子天天憂慮著該怎麽左右討好。


    現在人被劫走了,自是無從審起,也無人可交。


    該鬥的繼續鬥,我繼續撈錢準備跑路,多好。


    任責?


    民國了知道不?


    義薄雲天的不好找,背鍋的還不是一抓一大把?


    就那幾個跑江湖算命的是最好人選。


    吳戎樂優哉遊哉來到書房。


    揮退下人之後搖起電話。


    “喂,給我接省公署。”


    “是我,吳戎,半個小時前被收押在鄭縣大獄內的亂黨要犯被劫走,我要請最新指示,什麽?做不了主?高官失聯了?那誰能做主?”


    一陣推諉扯皮,吳戎一級一級的上報情況請求指示,得到的都是模棱兩可的答案,誰都沒給個準話。


    最後實在沒辦法,打到了津榆司令部,這迴非常痛苦,同意吳戎追擊要犯並嚴懲‘同黨’的建議。


    有了痛快話,吳戎心裏徹底有了底,至於南邊無需請示,現在又不是給他們當差,以後也不可能。


    吳戎叫人去找徐傑,立刻收押趙三元等人。


    問題解決了,背鍋的也有了,簡直不要太開心。


    可正當吳戎橫著小曲準備迴六姨太的暖被窩時,背後電話鈴聲忽然響起。


    誰這個點往這打電話?


    省裏哪個領導?


    可一層一層的上級都怕惹滿身騷,都該躲得遠遠的才對,總不會是大半夜突然被雷劈了勤政起來了吧?


    吳戎帶著滿心疑慮原地站著,心想有可能是叫錯了。


    然而電話鈴聲催命般絲毫不歇。


    “喂,我是吳戎。”


    “人抓沒抓!?”


    對方幾乎一字一字咆哮出口,恨不得順著電話線來給吳戎生吞活剝了。


    “誰?抓誰?”


    “你他媽的說抓誰?被你叩黑鍋的先生!”


    吳戎心裏咯噔一下,率先想到的是自己甩鍋的用意被識破,上邊準備興師問罪。


    不行,這時候可得咬死了不能鬆口。


    “敢問閣下所居何職?我手裏有充足證據證明那些人就是亂黨同謀,閣下如何篤定他們是無辜的,難道你們有所牽連?”


    這套潑髒水的技巧非但沒嚇垮對方,反而讓其徹底炸了毛。


    “想知道是吧?曾經的順成郡王府,現在是民國大元帥府,即將就寢少帥親自讓我問問你,他的朋友是怎成的亂黨同謀!”


    此刻的李晚菘恨不得過去給吳戎槍斃八百個來迴。


    方才津榆司令部堆積待批的文件需要以電報方式發往大元帥府,而李晚菘作為少帥親衛部隊的少壯骨幹,因頭腦聰穎被暫時安排在津榆司令部,專門負責相關事宜,畢竟有些文件很敏感。


    所以李晚菘恰好看到了這批文件最上麵的那一份,明晃晃寫著趙三元等人的名字。


    亂黨?


    亂你三舅姥爺!


    而吳戎隻覺晴天霹靂,雙腿發軟直接在電話前給跪了,連發毒誓說是下邊人的操作,自己也委屈啊。


    一邊哭訴求饒一邊扇自己大嘴巴。


    後悔是肯定的,卻不是因為甩鍋後悔,畢竟這事都習以為常了,後悔的是他想起白天時候戴眼鏡的說過在奉軍內有關係,本以為是扯淡,鬼知道你關係不管有,還又高又硬.


    今夜吳戎到底被李晚菘噴成什麽德行,隻有當事人知曉。


    作為風暴的中心,趙三元和康木昂已迴到了客棧,兩人的狀態都不太好。


    莫聞山沒管趙三元,而是為康木昂把脈。


    “算了幾次?”


    “七次。”


    “不是告訴過你事不過三麽?有些人有些事,哪怕窺探一二也會要了你的命。”


    “唉我不是怕三元他”


    “他能有個屁的事兒?倒是你,再胡搞的話,雙眼可就要廢了。”


    “師父,三元他真的無礙?”


    “讓老子罵你點啥好,那臭小子沒事兒,或許是那一刻的冥冥中讓他心神感到了什麽東西,喜事也好壞事也罷,總之跟他本身關係不大。”


    莫聞山微微側頭。


    床榻上是止不住流淚快要自閉的小徒弟,小劉和秀才正端茶遞水伺候著。


    他心裏著實有些好奇那位囚犯到底啥來路,倆寶貝疙瘩都被影響至深。


    還有小康連批七次的貞祝神算,竟然隻出了讓人摸不清頭腦的五個字


    “小子,不是還要去津門麽?哭哭啼啼的老子可丟不起這人啊,快些休息,明早卯時咱們就上路。”


    一聽津門,趙三元趕緊抹了把嘩嘩流的眼淚。


    他自己完全控製不住心頭的哀傷與憋屈,說不清也道不明,隱隱中還有種要將仇敵千刀萬剮的衝動。


    仇?


    什麽仇?


    絕不是私仇.是更加沉重的存在


    “放心吧師父明早我肯定就好了以後有緣再遇到他,一定要讓您老給瞧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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